我离开李家寨那年,小简哥22岁。 那天有点儿阴天,去城里的摆渡船开了一半,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回忆小简哥当时的样子,帮我们把东西搬上船后他就退回到岸上,既没有像电影那样朝我们挥手,也没有大声喊“再见!”或者一边跑一边喊“有空就回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离岸远去的我们,一任眼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淌下来…… 村西的码头是水产收购站,面朝西边的大门没有门板,地面的水泥赶压的十分光滑。每天下午,村民们都把打来的鱼和刚用萳子夹上来的田螺送到这里,那田螺个个都有鸭蛋那么大,有的上面还长满绿色的水藻。收购站院子里有两口大锅,妇女们就把成筐的田螺倒进烧开的水里,焯过之后捞出来,另一些人拨出田螺肉放进冷水,最后加上碎冰打包,据说出口日本。 小简哥,就是站在那个用红色板瓦做屋顶的尖顶房旁边跟我们告别的。 小简哥父母走得早,哥哥成家后,就独自一人住在大杂院东面的两间屋子里。里间屋靠东墙有个板柜,靠西墙土炕上有个叠被达子,外屋有做饭的灶台,迎门北墙放着一个条案,除此之外再没有成样的家具。大杂院北面,是老德大爹家的四间正房。靠西面的两间,住着北京知青大秋哥他们一家。我刚住进大杂院的时候,小简哥也就十六七岁。 他大概是那时候村里唯一一个会织席的男孩儿。他每天很早起来,先去水产收购站下边把泡好的苇眉子一把儿一把儿搬上来,戳起来控干水扛到供销社前面的碾苇场,压熟了再扛回家。从编芯、摆边、劁(qiao)席、压边,都做得得心应手,一天能织两领席。那手艺是绝对不输女孩子们的。但刦(jie)苇(把苇子用瑏子或刀子劈开,刦成苇眉子)的活儿他很少做,都是老德大妈帮忙。 刦苇的时候就高兴了那些散养在院子里的鸡鸭,因为芦苇外皮夹层里包着一种叫“鸡皮屎”的寄生虫,大小形状都像极了稻壳儿,随着苇子刦开的瞬间,“鸡皮屎”们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所有鸡鸭便争先恐后地抢着吃。“鸡皮屎”里面是黄油一样的东西,偶尔我们也用簸箕簸一点儿炒了吃,小火炒至金黄,撒点儿盐,味道很香,只是吃多了感觉很腻,但对鸡鸭来说绝对称得上是点心。 大秋哥也很奇葩,他会打毛衣。正针、反针、平针、滚针、立体麻花针,据大妈们讲几乎没他不会的,那手艺在村里也是叫了绝的。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小简哥一定非常寂寞。 但他很乐观,他会自己想出各种办法自娱自乐。老德大爹家的小玉子大约三四岁,照例也成了他消遣的对象。织席累了,他就到老德大爹家去逗小玉子。“玉子,给我唱个歌儿呗!”玉子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她刚刚睡醒起来,大抵每次都是有求必应,也不怯场,只稍稍调整一下情绪,便立即背起两只小手,站在屋子中间唱起来:“小表,你好,丈母娘小脚。走道罗锅儿,放屁唱歌儿。嘟嘟嘟,呀呀呀!”唱到最后嘟嘟嘟的时候,必定是要扭着屁股边扭边唱的,就像是按照教科书提前排练好了似的,那样子超级萌。 但小简哥好像从来都不满足,让玉子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玉子罢唱了为止。这时候小简哥就开始逗她,用两只手捏着玉子的脸蛋儿,玉子的小嘴就拉成了一道缝儿,最后疼得大哭起来,于是他大笑着跑开了。 我妹妹比玉子大半年,小简哥自然也不会忘记去眷顾她。“小志华,你还不回家?你是张老师(我母亲在村里教书,是小简哥的老师)从外边捡回来的,看看你这旧衣裳,你哥就不穿旧的。不信问问你妈去。”妹妹便惶恐地纠结起来,最终的结果总免不了嚎啕大哭。 这时候,小简哥就笑着跑了。跑去西边大秋哥他们家,再把两岁多的老尾巴(昵称)逗哭。这时候院子里就传遍了三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在三个孩子的哭声中,他满足地跑回去照旧织席去了。这样的情景,隔三差五总要上演一场。以至于后来连我父亲也学会了逗小玉子唱歌。 但三个孩子同时都在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候条件也不合适,比如孩子正睡觉,或是跟着大人出去了,这时候小简哥实在无聊,便来找我推销他自编的故事。 常常是故事还没讲完,先把他自己感动了,笑得不可不可的。他坏笑的样子,深深嵌进我少年的记忆里。 那次告别后我们搬进了县城,过了三四年,小简哥娶了当村老歪叔家的二姑娘,逢年过节总买了猪肉或提几条鱼去看我们。他的模样依然很年轻,只是见面时不再像从前那样爱逗了,见了我和妹妹也会一本正经地打个招呼,还会跟我妹妹聊会天儿。 前几天妹妹跟我说,小玉子的俩儿子真有出息,一个在深圳外企,一个在北大教书。想起玉子小时候呆萌的样子,我内心颇感诧异,但又十分欣慰。每当这时候,她扭动腰肢嘟嘟嘟的歌声就从遥远的记忆中飘过来,小简哥告别时滚落的泪水也一滴滴洒落过来,点点滴滴砸在我的心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时常想起小简哥,想起小玉子,但好像很少能像当年那样笑出来了。 不知道小简哥现在过得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