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白洋淀看成我的又一个受难地。我们所受的生活上的磨难,虽比不上活地狱,但也相差无几。本来以为是“鱼米之乡,人间天堂”,逃难而来,不想又在此地重新受难,也许别的村插队的同学感受会比我好一些,不一定会同意我这种想法,但大家有一点感受是共同的,即白洋淀美丽如画的天然景色。
我所要去的李庄子村是个小岛。淀内所谓各村,都不过是分布在淀内各处的小岛,这些小岛比苇子地的小岛要高一些,拥挤地盖满房子。我第一次乘船下村,从县城到村里水路十八里,当时正值三月,盖满湖面的冰层刚刚融化,柔和透明的湖水一望无际。老乡摇着小船,冷风不时从湖面上吹来,那风已带着春天的气息与湖水的湿气。到了四月,芦苇都发出了小芽,正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节,望开去,一片新嫩的葱绿,视野十分开阔。“横无际涯”的湖水中,“岸芷汀兰,郁郁葱葱”。时而看到一些野鸭、鹧鸪之类,被过往船只惊起,拍打着翅膀冲天飞去。村民们放鱼鹰的小船,早已开始在湖上漫游。那些湿淋淋的鱼鹰也不怕冷,不时潜入水中,但很少看到它们抓上鱼来。据老乡说,由于修了海河工程,白洋淀没有鱼了。大概是生态环境受到了破坏。
白洋淀的水极为清澈透明,比以前我见过的杭州西湖水和北京颐和园的昆明湖水干净多了。那些水相比之下只能称作臭水、脏水。白洋淀的水,两丈多深,一清见底。坐在船上,水下的世界尽收眼底。这样好的淀水,可喜坏了我们这些爱游泳的少年。我们常借老乡的船出去游泳。有时进城办事,有的同学在船上划,有的就在水中游,跟着船一游就是数里。老乡则把我们视为怪人。他们常在水里干活,早就泡够了,那(哪)还有心思像我们一样游泳。夏天,苇子长高了,淀水中一块一块的苇地,上面密密的芦苇就像一道道雄伟的绿墙。这时视线看不远,但沿着苇地之间的空隙形成的河道前进,也别有曲径通幽的感觉,时而遇到没有苇地的开阔水面,我们就引吭高歌,让歌声在湖面上尽情回荡。
当时老乡也为家乡的美景骄傲,他们看到好风光,有时也唱些当地的小曲。有一支当地小曲,叫《送君郎》,我喜欢其旋律美,民俗味浓,常闲唱来解闷,歌词唱到:“送君郎,送到大门以北,一出门就遇上老王八驮石碑……”一次在家哼这支小曲,却被我母亲大骂一顿。她说这小曲是抗战时期二流子汉奸才唱的小曲。作为抗战干部的母亲,听来当然愤怒。这些事情真耐人深思,当年汉奸的流氓歌,到“文革”时期却在广大贫下中农中广为流传。
冬天来临,淀水开始封冻。这时冰很薄,不能安全在冰上行走,船也不能走,交通要完全阻断一个时期。老乡们称这时期为“上孱期”,春天开化,不能通航时称为“下孱期”。记得自己有一次“上孱期”的奇遇,就是当地人也不多有这样的经验。1970
年初冬,村里只有我一个北京知青,不免感觉孤寂。临村郭里口的吴世陆邀请我去过“圣诞节”,说有一小块肉可以美餐一顿。我找老乡借了一个冰床子,准备划到三里外的郭里口村。所谓冰床子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梯子,平放在冰上,两边框下装了长长的冰刀。人站在冰床上,用一个一端有锐利冰矛的长杆,像撑船那样扎在冰面上,向后用力撑,冰床便飞起来,速度可像自行车一样快。冰床上可以坐人,运粮草,是老乡们冬季重要的交通工具。讲究的冰床子,用很硬很重的木料制成,精刷油漆、清漆,很是漂亮。借床子时,老乡很不情愿,因为冰刚封冻,没人敢上路,老乡怕我们掉到冰下面去。等我上了路,才明白老乡说得对。那湖上的冰刚刚冻结,有的地方只有一厘米厚。冰床子压上去,裂纹便向四面八方伸开去。走得慢了,真怕冰碎了掉下去。走得快了,心里更虚,不知前面什么地方冰更薄,自己是否在向陷阱里跳。冰刚刚封冻时,各处厚薄不一,这与水下地形有关。因为白洋淀实际上是几条河中途的水洼,水总在向下游流动。水下地形变化很大,使各处水流速不一。流速快的地方结冰慢,冰就要薄许多。等到了郭里口,惊魂未定,我们又决定返程。因为吴世陆那里没有足够的柴火,屋里很冷,所以我们又决定回李庄子,到我那里过“圣诞节”。吴世陆带上那一小块乒乓球大小的肉,他坐在冰床子上,我撑起长杆,就向李庄子进发了。但出村不远,就突然发现我们进入一个很危险的薄冰区域,那冰冻得还不到一厘米厚,水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小草、散落的苇叶、小鱼、水下地形的起伏……我们便加快速度,试图尽快冲出这个薄冰区。但越走越发现冰薄,水的深度也越来越浅,只有一两米深。水下一草一木,清清楚楚。那冰薄得很像一层干干净净的薄玻璃。我们似乎是水面上行走。这种奇特的感觉我真是终生难忘。这时我才明白,冰在刚开始封冻时,都是像明净的玻璃一样平滑,后来由于风吹、日晒,才变得粗糙起来。由于越走越危险,我们只好往回走,绕过薄冰区,但还没有转身,那冰就从冰床下裂出许多长长的细缝,我们便不敢再坐冰床,生怕床上冰刀压破薄冰,更怕那带尖的撑杆扎破那薄冰。两个人下了冰床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向回走,但脚下的冰依旧向四面八方裂开去,同时发出咯咯的巨大声响。我们吓坏了,不敢相互靠近,生怕重力集中,压破薄冰。又走了两步,就发现,只要脚一落在冰上,冰就从脚下向四面开裂,同时发出巨大声响,但并不破裂,也不漏出水来,只是像裂缝的玻璃,依旧摆放在那里。我俩谁也不敢挪步了。每挪一步,都要经受冰裂声响的考验。等慢慢挨近了李庄子,早已惊魂飞天外了。正当我们到村边,要松一口气时,突然咔嚓一声,脚下的冰真的破裂开来,冰床子竖了起来,我掉到了河里。吴世陆连滚带爬上了岸,只有鞋湿了一点,而我怕那冰床子掉到冰层下不好向老乡交代,所以动作迟缓了些,让水淹到了脖子。村边老乡看到了,立即用长杆把我搭救上来,不然的话,很有可能被那深而黑的水流冲到前面大坑的冰层下面。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受难地的生活
生活上遭受的苦难,是插队学生和兵团学生的一大话题。但我们在白洋淀遭受的苦难,比一般集体插队和兵团插队,除自然条件艰苦外,有更多的人为因素。今天听来甚至感到离奇和难以理解。
刚一到白洋淀时,就听老乡常说一句口头语:“白洋淀是窗户眼吹喇叭———鸣(名)声在外。”不出一两天,立刻就有体验。原来所谓“鱼米之乡”,是外在名声,其实是“无鱼无米”之乡。主要收入全靠芦苇和织席。苇地少的村庄自然要喝西北风。没有米是自然的,白洋淀是水乡,哪来的土地种粮食?没有鱼,则与修海河工程有关。自从大跃进以来,农田水利基本(础)建设一直热火朝天。白洋淀属海河水系中的一汪积水,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库沿海河水系不断修建起来。白洋淀许多老乡也都参加了这些属于旱地的水利工程。但自水利工程陆续竣工以后,在不少旱地的农田受水利灌溉之益的同时,白洋淀的老乡们发现,他们淀里的鱼越来越少,以致近乎没有了。昔日生产队派出一条打鱼的船,两个劳力在船上忙一天,等夕阳西下归来时,这条大六仓船总要载几百斤鱼回来。鱼卖不完,老乡们就用晒、烤、熏等各种方法,把鱼制成美味的鱼干。可是我们去白洋淀的时候,两个劳力打一天鱼回来时带回那点可怜的鱼都不够半个洗脸盆。我们只能在老乡们所谈的昔日辉煌中去精神会餐那美味了。
第一天到村,我们还没条件做饭。老乡们请我们到家中吃饭,吃的是蒸白薯干和高粱米粥,外带一点咸菜。后来才知道,高粱粥是奢侈品。因为高粱米磨制时出麸多,100
斤原粮只出60
斤米,煮粥才汤粘味香。为了节省,老乡们干脆就吃百分百的高粱面。那黑红色的高粱面,蒸出饼子来同石头般硬,吃两天准大便不通。那白薯干是最难吃不过了。白薯干是旱地农民收获白薯时,就直接削成片在地里晒干,再大扫帚扫在一起收回家。赶上阴天下雨或地上潮湿,薯干上自然结满绿色的霉点。这样的薯干不同蒸熟之后再凉(晾)制的薯干,它不但毫无甜味,而且苦涩干硬,难以下咽。它就是我们在白洋淀插队时期的主要食品,当然,也是中国北方农村地区五十到七十年代初农民的主要口粮。
由于我们算“单身插队”类型,不同于集体插队,从县里到生产队,都有一套班子来管知青的事,所以尽管生活苦,但有基本保障。而我们这些单身插队者,就如逃难的流浪汉,有人要,没人管。我们这些知青经村里同意,在县里办了插队手续,然后县里拨给每个知青所在生产队250
元安家费就算了事。至于知青到村里后吃住有无着落,就没有人管了。我们村的安家费,被挪用了两年多。等到知青大多数都走了,才在村中央水井的后面盖起了三间单薄的小房子,而又在一场大雨中淋塌了,可见房子偷工减料的程度。据老乡估计,我们村知青的安家费,够盖三间大瓦房。但我们能回忆起来的用安家费买的除一口锅,一把铁勺之外,再有几把锄头,其余生活用品,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
由于没地方住,村里主事的人就把我们带到了小学校。小学校由于武斗,学生都不上课了,门窗也都不翼而飞。老乡给我们找来稻草和席子,我们就在地上打起地铺。门框挂个床单也就算门了。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改天换地”的生活。
小学校地铺的日子最难忍受的不是没有床,没有桌子和门,而是蚊子和炎热的进攻。春天到的白洋淀,转眼夏天来了。老乡们家中都安上了纱窗和纱门,用土制的蚊香驱蚊。一到傍晚,灯光引来无数蚊子,由于没有门窗,蚊子长驱直入,白洋淀的大蚊子,隔着长袖衣裤照样咬人。我们只好在大热天穿着高腰雨鞋,长衣长裤,还不断拍打身上。最可怕的是睡觉,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自然困倦了,可是蚊子不停攻击,我们只好用单子蒙着脑袋,全身盖严。
盛夏,就是光着身子,还是热得汗流浃背,所以根本无法入睡。后来就到老乡房顶上去睡。白洋淀是水乡,没有场院,收的一点粮食,老乡们就拿到房顶上去晾晒,所以房顶都是平的,很结实,房顶起了场院的作用,其实房顶与室内的高度只两米之差,一样热,蚊子一样多。我们只是被咬得没办法,想到房顶上能透口气而已。第二年从家带来了蚊帐才免受蚊子的刑罚。那蚊帐,在我离村回京之前,也被老乡偷走了。蚊帐是很贵重的,在当地算奢侈品。
入冬后,天气很冷,房里不生火。老乡们家里人口多,把每人分得的8
斤煤积攒起来,做成煤球,到春节前最冷的日子烧。入秋时节,老乡们捞晒了大量的柴火,平时烧饭、暖炕,都有足够的柴。老乡大多住的是向阳的房子,而我们后来借住的两间小南房,由于从来不生火,阴冷难耐。白天冻得熬不住了,就到老乡家暖炕头坐会儿。只有做饭时与晚上睡觉前舍得烧点柴木,屋里稍有点暖和气。
由于学生们是朋友们凑合到一起,没有组织,没有领导,一群散羊,生活起居、做饭,全无人安排。上工都走了,没人干后勤。下工后大家回来一块饿着肚子做饭。我们的锅灶和炕,是老乡马马虎虎给修建的,炕很快就塌陷了几个大坑,所以灶冒烟大,不上火,熏得眼睛通红才把饭做熟,通常已是晚上8~9点钟,早“饿过劲了”。吃完那些粗糙的饭,洗一洗,就10点或11
点,又要和蚊子战斗了。午饭一般在地里吃,老乡们每人带一点贴饼子,一点咸菜。讲究的还用瓶子带着凉开水。我们就惨多了。由于黎明都出工了,回来吃早饭要现做,等上午8
点多出工的喊声又响起,我们的早饭还没有熟。所以只好将半生不熟的贴饼子铲下来,揣在怀里上工。在船上马马虎虎地吃两口,算是早饭,留点中午再吃,算是午饭。那饼子两边是熟的,中间夹着层生面,吃完后经常令人呕吐。不出半年多,我村知青的胃全坏了。我得了严重的胃炎,时常胃痛,吐酸水,不敢吃饭,很多年以后才好。
由于生活没有安排和管理,人为造成知青的生活条件大大低于已经很苦的老乡的水平,知青们的身体都顶不住了。我村知青得肝炎的一半以上。我也在劫难逃,几乎命丧黄泉,回来后二十多年,不能恢复。
灵感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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