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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作者/宫纪斋
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七)
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来劝,谁劝谁跟着伤心,谁劝谁跟着流泪。
我那心地善良多灾多难的娘啊,我那身体瘦弱,柔中有钢的娘啊,为国为民,深明大义,她把痛苦埋在心底,擦干了眼泪,又坚强地站了起来。
弟弟牺牲时的情况,我们几十年之后才从侧面知道了些。三舅家的表弟苑泰,比我小两三岁,解放后曾任固安县农林局局长。自打小时候分别后我再没见过他,他哪年当的兵,哪年退的伍,我也不清楚。1994年他来安新看我老姨(他老姑)时跟我姨家表妹说:石家庄村我大姑家鸿祥哥,阵亡在陕西临潼山了。我们十七团那时候从十分区一块儿去的路西,进了太行山,又去了陕甘宁。那一仗,我们部队都在临潼山上,听说鸿祥哥中了枪弹。我赶过去看他,他说:“你赶快跟大伙撤吧,我怎么也不行了。”还把仅有的一块钱(一个大子)给了我。这事直到我大姑死,我也没给她说,给别人我也没说过,因为我自从当兵后就再也没见过我大姑。
开始瞒着娘的时候,我把政府给的有些发霉的100斤小米放在村公所里撂了半年多,后来我们每吃一顿小米饭,我就从心里难受好几天,那小米,一颗颗一粒粒,都渗透着弟弟的血和汗哪!
鸿祥所属的部队为冀中五分区(后来改为十分区)十七团,十七团净跟鬼子打硬仗,是冀中有名的主力团。因为俺家贫穷,他当兵前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入伍时给他登记的人把他的“鸿”字写成了“洪”,他也不知道自个是哪个“hong”字,人家给写哪个就是哪个吧,高阳县革命烈士英名录和抗战烈士碑上他的名字是“宫洪祥”。我们村出去当兵抗日的青年们,有不少是有文化的,他们牺牲时大都是一般战士,而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兄弟,还当了班长,可见他平时表现得不一般和打仗时的忠勇。
弟弟阵亡在陕西临潼山上,不知道他的尸骨有没有人给收敛埋葬。
我们村南,千里堤坡下;村东,潴龙河沿上;都是当年抗日的战场,都有埋葬着的八路军。西良淀村南的潴龙河坡上,至今还埋着两名烈士:一个叫胡廷顺(俊),是北京大兴人。一个叫王花,是山西人。
那些埋在我们村附近的外地人,还有不知道姓名,不知道籍贯的,直到解放后也没人来找过尸首。
说到他们,我就不由地想起弟弟和我们村里十几名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他们阵亡在抗日的战场,未归故里,有的在县里的记录册子里埋葬地是“失踪”。他们大都没有结婚,没有后代。他们生在潴龙河畔,血洒祖国各地。为了民族的解放和人类的和平事业,奔赴战场,南征北战,英勇牺牲,用自己的青春热血谱写了英雄的篇章。家乡的人们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永远是家乡的骄傲,是冀中人民的骄傲。
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期,在日寇“铁壁合围”“剔决清剿”中,冀中的主力部队分散转移,撤出了我们创建的抗日根据地,很快,一块块根据地就变成了游击区和敌占区。县大队,区小队等地方武装也化整为零,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转战游击之中,伤亡很大。地委、县委的党政机关领导也没有定点,在堡垒户家,在百姓中,在青纱帐里,在地道里,坚持战斗在第一线,冀中抗战陷于极为艰难阶段。
我正是在“五一”大扫荡前回到了家乡,扑面而来是一片白色恐怖。我很着急,暗暗地打听了几天后,偷偷地去找地下党组织。
那天,我背着个筐,装作去拾柴火溜出村子,去了百尺村(当时属高阳县,现在属任丘县)宋鹤亭家(宋鹤亭是村干部)。在那儿,我找到了高阳县委书记丁廷馨。我把冀中军区组织部给我开的介绍信,交给了丁书记,后来把负伤证明交给了县民政科科长任分舟。
抗战时期,条件残酷,人员复杂,地下党联系非常严密,没有组织上的介绍信,地方党不会轻易相信哪个人。闹不好,就会付出血的代价。
那天,我与丁书记等领导呆了会子,丁书记先给我介绍了我区眼下的抗战形势,给我布置了当前的工作任务和重点。从此,我走上了抗日的新的岗位。我先后任村青会主任,游击组长,青抗先队长,村长,武委会主任,民政主任等职。在抗日战争最残酷的岁月里,我们组织、发动群众,扰敌、毁桥、破路、挖交通沟、剪电线、拆城墙、清查敌特,筹集抗日物资,掩护区队干部,几度涉死,坚持了对敌斗争。
扰敌 挖地道 挖地窨子 破道
当时,我们的武器都不行,只有一把六轮子,外国造的,装六个子,搂一下打一个子。有三、四把独撅,独撅是自造的,辛立庄村歪八荣就会造独撅。独撅的枪管有手指头粗,七、八寸长,打“三八”、“七九”子弹。里边的结构很简单,一个弹簧,一个撞针,顶在子弹的后屁股上,撅开,装上子,用手指一搂,子弹就打出去了,样子象个苕帚疙瘩,能打二三里远。
我们用这些简陋的武器,经常在傍晚时朝着旧城鬼子的岗楼打几枪,这叫"扰敌"。岗楼上的鬼子就朝着枪响的方向打一阵子机枪,打一阵子小钢炮。我们的目的,一是迷惑敌人,二是消耗敌人的子弹,三是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告诉日本鬼子,中国人是压不垮打不服的。
为了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与鬼子进行更隐蔽更有效的斗争,我们党领导的对敌斗争向“地下”发展。奉上级党的指示,我们开始组织率领村里的青抗先队员和共产党员挖地道、挖地洞、挖地窨子和交通沟,配合、保护主力部队和地方武装坚持抗日。
1938年,村与村相连的道都挖成了一人多深的交通沟,使村村相通,人和套两个牲口的大车都能在沟里走,远处望不见。
后来,我们组织村民把村与村相连的交通沟进行了改造,在交通沟的土墙壁上,每隔一段掏一个洞,我们形象地叫它“蛤蟆蹲”,万一鬼子来了,敌机来了,作掩体用,既掩护八路军又掩护老百姓,既安全又便于与敌人周旋或作战。
1942年秋后,迫于斗争的需要,我们开始挖地道。我们村挖了两处地道。一处是村东的地道,一处是村西的地道。村东的地道是郝同勋、张祥负责组织挖的,村西的地道是我负责组织挖的。
村东地道的走向:进口在郝同勋家,(抗联主任),他家住土坯房,穷得不得了,抗日的堡垒户。中间过张祥家,张祥也是苦大仇深的人家,住土坯房,任村治安员。最后通到东河套赵家坟,出口在坟堑子里。地道长几百米。
村西地道的走向:进口在我家东邻雅尧叔家磨棚里,磨盘底下是洞口,中间过宫家庙(宫孟才家),往东南通到杨舟子家的夹坯墙里。地道长约二百多米。
选择地道的进出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有一次,敌人包围了村子,三区三小队田保珍钻了良村的地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地道口被鬼子发现了,地道被挖开,鬼子把田保珍抓住,砍了。
为什么把地道的进、出口选在这几家呢?这是我村地下党组织反复考虑研究后,经上级党组织同意,又经过反复作工作,认为万无一失后才这样做的。
第一,得找可靠的人家。对党有信仰、有抗日热情的。
先说村西地道进口雅尧叔家。雅尧叔的弟弟雅元叔在北边教学,跟北龙化梁福章(外号小耳朵)是同学,他俩是保定培德中学毕业,都是进步的知识分子,又有抗日热情。粱福章是三区的抗日干部,常到尧叔家来,后来调高阳县党委当了秘书。
第二,尧叔家的地理位置好。
一来住村西头较偏僻,二来他家两面环道,三是他家有前后两个大门,特别是朝北开的大门,过了东西道就是赵家坟。赵家坟有不少浓密的小树和隆起的大坟头,是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第三,我与尧叔家为邻。
县区村里的抗日干部经常到我家来秘密开会,我家院子的东南角有个小过道与尧叔家院里通着,万一有情况,我们好躲藏。
我和三区的抗先队长苑勤、三区的书记田苓、青会干部王聪商量后,就找尧叔谈了。我对尧叔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一定要保守秘密。尧叔说:你就放心吧。我一辈子感谢尧叔,感谢他对抗日工作的全力支持。
再说地道出口杨舟子家,杨舟子他爹叫杨玉国,是老年抗日先锋队队长,是爱国的。杨舟子的三间北房东头,盖房时就盖出了5尺多宽的夹坯墙。从外边一看,一门两窗三间屋,但里边多了一间屋,外边看不出来,房顶上也看不出来。能隐藏不少人。我们在夹坯墙的东墙根下头,掏了个出口。用用高粱茬子、烂柴禾伪装起来。出了洞口就是杨乱家的院子,杨乱当时在冀中十分区当兵,家里也是老实巴交的户儿。这地方四通八达,万一有情况,可以往东、往南、往西、往北跑,都很方便。综合考虑后,我把想法给杨玉国说了,他对我打了保证,说:“我要是泄了密,你砍我的脑袋”。
地道的进出口和走向确定后,我们开始挖地道。
晚上,等人们都关门闭户睡觉了,我们往怀里揣上俩饼子或窝窝头,就下地道了。我们在洞壁上挖个龛儿,龛儿里放个粗瓷碗,倒上黑油(棉花籽油),黑油碗里放个棉花搓的灯草,用火镰打着引燃麻杆里的瓤,吹着了再把黑油灯点着,就这样照个亮。前头的用小镐子和短锨刨土,后头的用土篮子往外倒土,干到鸡叫三遍快天亮了,赶在老百姓开门之前,我们就出地道收工。干一夜从洞里出来,弄得跟个泥猴似的,肚子早就空了,又渴又饿又累,没吃的没喝的,没任何报酬,悄悄的回到自己的家。
为了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们心甘情愿,就是再苦再累、我们没有任何怨言。
挖地道,既要隐蔽又要不影响交通,地道要挖到离地面一人多深处才不影响地面上的活动。为了使地道不掏偏了,我们白天要看好走向,用铁棍子砸到底下去,为晚上在下边挖作个标志。为了加快速度,我们分段挖。为了缩短运土的距离,我们挖一段就留一个出土口。
村西地道出土口在宫虎家院子东南旮旯里,运出的土弄到杨仲良家房后头的三角毛子地里,那片三角毛子地长满了一人多深的小榆树,倒的土不易被人发现。等地道挖好了再把出土口堵上。为使地道里的空气好一些,我们找隐蔽的地方掏些气眼儿(通气孔)。
当时挖地道的党员干部、青抗先队员和进步青年有:我、刘庆生、张祥、郝同勋、王征祥、赵锡珍、王月等。
我村的地道掩护过很多抗日干部,为开展对敌斗争做出过贡献。高阳县公安局长牛秀章(南马村人),高阳县公安局干部王春林(西留果庄村人,我姑父),高阳县公安局干部郭冬(雍城村人),三区抗先队长苑勤(西教台村人);三区区委书记曹禺、区长王红、王侃、周兆之、何策勋、段法勤、张殿武、傅金荣,三区抗日干部董信农、李五申,九分区政治委员李治南等,他们经常到我家,然后钻地道去杨舟子家夹皮墙开会,也经常在我家和尧叔家吃饭。
一天晚上,高阳县公安局抗日干部王春林(我姑父)、郭冬和局长牛秀章,在地道里躲了一宿,看没什么动静,第二天早上在我家吃了棒子面粥和高粱面饼走了。他们都带着抢,是来抓叛徒王觉先的。王觉先是辛立庄村的,原来是三小队队员,后来当了汉奸。他们在我们村南抓住了王觉先,在北龙化召开的三区抗日干部会上,把王觉先弄到北龙化村西崩了。战争年代叛徒对革命危害极大,一旦有人叛变,就要想法除掉。就连一家人也不袒护,王觉先的哥哥王觉民后来当了八路军的干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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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宫纪斋,中学高级教师,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毕业,曾在《教育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编撰抗战回忆录《烽烟旧事》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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