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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鄚州之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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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9 19:48: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山东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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鄚州之古

文/王广乐

古城门


站在鄚州古城的南阁前,你会看到城门洞中那条若隐若现的时间河流,它缓慢而幽深,几许暗淡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数不清的车轮和脚步经过城门洞,还有伴随它们的那些声音,清晰,模糊,杂乱,层叠,覆盖,更替,最后都被一一阴干,变薄,变轻,被风轻轻吹去。

门洞内空荡荡的,两扇大门早已不在,城门随之失去了现实意义,成为镶嵌在古城这顶帽子上的一枚帽徽,或者说是盖上了戳印受到保护的一个标本,只是这个标本在盖戳前已经残破不全。看来,重要与否都是相对而言的。门之不存,“守”将焉附?当把守城门的官兵消失后,或者忽然意识到那两扇大门也不见了的时候,大家是否会探讨一番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当城门上的文昌阁也消失后,南城门就彻底进入了一种残缺状态,“南阁”这个名字此时只是用来体现一种怀念的况味而已。那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还在,旧光影里的南阁依然神采非常,但照片上那些扛枪从门洞里经过的年轻生命,他们如今都流散到了哪里?他们会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城门楼上带着沧桑特质的青砖,一层层垒砌得十分整齐。2019年春日里的南阁看上去很新,也很有气势,毕竟离2014年的加固修缮并不太远,可1820年的那次重修就遥远得让人无从感觉。站在南阁下,对着已经有些风化的青砖再往前回忆,明代,似乎只是写进史书里的一个名词,而时间河流中更深处的南北朝,则更像是一个抽象的符点。那个符点没能激起我心中的任何波澜。但是,看到眼前的鄚州城,却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动,因为它们一直同在,一个个朝代兴起又消亡,可鄚州古城还在,鼎盛繁华也好,平凡落寞也罢,南城门一直都在阳光里站着,就像我今天站在它面前一样。

细细想一想,两扇城门从有到无,好像有点像把象形文字从“門”简化为“门”,这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如果说城门在这里肩负着度量时间和记录历史的责任,那么门洞下这些用红砖铺成的路面是不是就是一张硕大的书页,供那些车轮、足蹄在上面纵情书写和存储信息?

抬头望一眼这古城门,慢慢走进城门洞,从这头到那头,虽然只有18米的距离,但它经历的时间却不止千年,刻写在城门南北两面墙壁上的“钦慕迎熏”和“迪吉”始终用一种庄重的目光注视着往来的行人。

穿过城门的那一刻,有风吹来,似有人在轻声低语。

古城

走入鄚州古城,宽阔的红砖大街直通向丁字路口,那端曾经矗立过与南阁遥相呼应的北阁。在大街上随意走着,有时会踩到街边铺着的青白色条石,平房里的胡同也会把我的目光拉伸出很远的距离。一棵白杨、一架铁梯、一块空地、一方院落、一间老磨坊、一家新超市、一个养生馆,还有一根挺立的石柱,一片古朴的瓦当,一扇雕花的木窗,两片原色的木门,都在不经意间将一个个故事写在那里,请你慢慢逐一细读。大街两旁的房屋,高低错落,新旧相间,在彼此的包容中,共同经营着古城从繁华里隐退后重归乡野的寻常日子,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时光中慢慢浸润出一种自在旷达的隐逸情怀。的确,走入这里,让我感到它与寻常村镇的某种不同,这种特殊体味,大概就是它被称为“鄚州”的原因所在吧。

我探访过的那些曾为古镇的商业街道,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建筑材料,到装潢设计,再到门店高悬的匾额,高度趋同,缺乏个性。每条商业街两边的门店,都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重塑着一个个城镇的面孔。然而这次,我的眼前一亮,在这条大街东面众多的门店中,我发现了一家书店,名字叫“鄚州书店”,不大,落着锁,不能拜访,给了我一个意外之喜,让我看到了一缕久违的文化气息。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街道尽头,丁字路口处,一位在古城中心大街路南阴凉处歇息的老者,郑重地将这一带曾经的文化遗迹向我一一诉说。路口的“北阁寺”,阁楼西侧的关公庙,东偏北的卧佛寺,阁楼北面的玉皇庙,东面不远处的鄚州戏楼,这些辉煌一时的建筑犹如森林中倒下的巨树,最后都离鄚州而去。随后,普通的民居纷纷登场。都说人生如戏,那么古城也是一台大戏,只不过唱戏的主角是那些建筑。那些建筑的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中,建筑的兴亡自然由人来决定,只不过兴亡的时间与过程往往带着很大的时代特性。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万物兴亡自有其法,何必多生嗟叹。不过,老人口中提到的“鄚州三宗宝”——铁道、铜井、无影庙,却着实让人感兴趣,因为他说“铁道”无铁、“铜井”无铜、“无影庙”无庙。

“铁道”是说丁字路口一带的土路坚硬如铁。关于它的传说,有两个版本:一说鄚州城繁华日久,无数车辆从此经过,致使此处土质坚硬似铁,车辗无辙,马踏无痕,即使下过雨,道路也不会泥泞;另一说是明朝兵部尚书鄚州籍人田乐,年少读书时,为能不能考中与先生打赌。田乐考中后,先生认输,焚烧书箱里的书籍,火烧了一天一夜,把路口地上的土烧得坚硬如铁。这两个传说,将鄚州当年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和田乐的成才故事演绎得十分出色。“铜井”的井口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凿成的,因为井口小,水桶放下去会发出响亮的声音,扔下石子也会听到清脆的响声,好像铜声一样。“无影庙”是说明清时期王姓“天享商号”的老宅后面对着一条街,是风水上的大忌,为了破解,在后墙山上镶嵌了一座佛龛,好像一座小庙。由于小庙处在后墙山上,而且凸出墙外的部分很少,在阳光下或者月光下都不会出现影子,所以人们就给它取名“无影庙”。

“铁道”无铁,“铜井”无铜,“无影庙”无庙,在这里,“名不副实”竟然成为这方传说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精彩之笔,其中蕴含的智慧,不禁让人点头称奇。

从古城中心大街两旁延伸出去的,除了一些“街”“道”之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用“南”“北”和一系列数字组合命名的一条条小巷,如“中心大街南三巷”“中心大街北十巷”,这种命名方式和老北京的胡同有些相似。小巷深深,细瘦笔直。走进去,木门半开,庭院干净,阳光落在月季的枝叶上,它的花一脸平静地在这方天地里绽放着自己的美丽。看着这些最为平常的景象,忽然一丝触动涌起,为这里如月季花般美丽的宁静日子而深深感动。

古城墙

从中心大街一直向东行,拐上公路,向北走不远,就会看到一段褐黄色的土墙耸立在路西不远的农田中。土墙脚下,郑重书写着六个黑底白色隶书大字——“鄚州古城遗址”。

“鄚州古城始建于南北朝时期,距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是任丘市首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原有东、南、西城门3座,自明代以后,先后倒塌。嘉庆二十五年重建南城门,保存至今。鄚州古城城址呈长方形,南北长1200米,东西宽1000米,为夯土筑。现北城墙保存较好,东西墙各残存一段,南墙无存,仅残存嘉庆二十五年所建砖砌城门,高5.07米,宽4.47米。残存城墙总长约1400米。”

细细读着古城墙脚下的“鄚州古城遗址”简介,恍然明白刚才走过的那些街道,看过的那些胡同和院落,仅为鄚州古城的一小部分,这里才是古城的原始屏障和存在了一千五百多年的证明,就像每个人都有一张身份证一样,鄚州古城也有。

巧得很,这时有几个人从城墙的豁口里走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这古墙脚下,我与他们擦肩而过,真是一种缘分。他们可能顺着古城墙上的小路爬上去观瞻过,也可能在豁口两端彼此相望过。豁口将古墙分为两段,古墙的历史就此发生了改变,曾经的样子便再也不能复原。一千五百多年的风雨,让这堵墙经历了太多的战乱和流离。他们看到简介,会不会惊讶于古城历史的久远,惊异于古城历史的变迁?他们可能是外地的游客,也可能是带着孩子来参观的本地人。或许他们早已看过,习以为常,或许那两个孩子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瞻仰。古墙,我,孩子们,如果需要用一句话关联,我希望这些孩子,以后能够成为古城遗址的保护者。

虽然已近麦熟时节,但野草也未能将墙体全部染绿,尤其是豁口两边的古墙上,那些裸露着的夯土,在一层层的爆裂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在这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我能够想象一千五百年前那些筑城者赤裸的肩臂和隆起的粗壮胸肌。这些充满雄性体质的夯土,粗犷而狂野,雄浑而壮美。它们目空一切,好像一直扯着喉咙在田野上放歌,千年多来未曾停歇。因为那些筑城者的精魄,一直在古城墙上游荡。

顺着斜斜的小路,慢慢登上北面的古墙,俯瞰大地,田野苍苍,河流一脉。古墙内,一条土路贴着墙基向西延伸。路南,麦田的绿色一条条一块块深浅略显不同。远处的村庄,在树木的绿荫里静静休憩。从古城墙到村庄的这段距离里,鄚州古城究竟发生过什么,城池为何又回归为田野?撒下的种子怎样在这里生根发芽,成为一季季春秋故事里携手相伴的主角?

古墙顶上,别有一番天地。野花有的是,星星点点,蓝紫红白,一路缤纷。小蝴蝶和小蜜蜂也有的是,它们调皮地在你眼前一晃,便消失在花丛中。路越走越窄,窄到如同一条瘦鱼的脊背,两侧出现了巨大的坍塌,延伸向下的还有伴随陷落的空洞和裂痕。它们有时也会形成另类的美丽纹路,那是大自然的另一类艺术品,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美,用裂痕来打造完成。如果说纹路是自然界的艺术品,那么裂痕则是对过往的纪念与展示。古城墙就像一座巨大的屏幕,烽火硝烟,风花雪月,在不同的时段更迭上演。遗落在此的所有过去,可以任凭人们自由想象。

漫长的时间里,小动物们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洞穴,一种野生的小枣树在城墙的北坡上长得非常茂盛,连成一片,连小路上都到处设伏,用细小带刺的枝杈挽留你的脚步,牵扯你的裤脚。古城墙是不是想用这样一种姿态告诉人们不要靠近?是不是想用这些尖利的硬刺阻挡住那些探索的脚步呢?小枣树们正在开花,小蝴蝶在浓郁的香气里翩翩起舞,这里是它们的乐园。

古城墙虽然孤独但并不寂寞。

一直觉得人世间只有孤独才是更接近伟大的品性,虽然难以培植,但它往往能够造就奇迹。没想到在鄚州被我遇上了,而且不止一处!

——需要郑重说明一下:还有一座古城残留的城墙,它就在鄚州古城墙的东北方——不远处的古州村,那里是邢子颙的《三郡记》提到的“颛顼所造”,也是《大明一统志》里记载的“颛顼城”。

另一条古城墙

背靠大堤的古州村,在春日晴暖的午后静静地歇息,如同一位老祖母,坐在自家门前合眼晒着太阳,丝毫没有受到小广场上那些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的影响,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安详。

跨过小桥,走进古州村。看着“黄城街”“颛顼路”这些拥有底蕴与自信的街道名称映入眼帘,让我对这里有些半信半疑并夹带着惊异的是,眼前这个普通村落与遥远的“五帝时代”的宏大叙事背景产生了历史交错感。而宽阔的街道和整齐的房屋,更在加重我的这种交错感,如果不是在另一条街道听到那位瘦高的老乡充满自信的话语,我肯定会踟蹰不前不知去留。

在那位老乡的热情指点下,我向东出村,再向南拐,走上一条蜿蜒的红砖甬路。三拐两拐,从一片坟茔和两座废弃的厂房间穿过,前面变成了左高右低的地势。正惊异于此地的地形时,再一抬头,隔着一排排小树苗,阳光下,一条黧黑的古墙如苍龙般横亘在前面的农田里。从东北方到西南方,呈圆弧状,足有一二里长。

早春二月的农田,处在砖路与古墙之间,因为没有播种小麦而显得有些荒凉。古墙立在远方,越往前走,越觉出它的宏伟,三四层楼般挡在你的面前,恐怕要八九个人叠罗汉才能探出头去。

循着古城墙走了一里来远,才找到一条人们踩出的小路爬了上去。拉着茅草攀援到古墙顶上的那一刻,先前的怀疑才烟消云散,如同正悄然浮上心头的很多年前在一段土岭上行走的感觉,那可是一段古长城的残址啊,萧瑟荒凉,历史感极强。如今站在这段更为久远的古城墙上,不由生出连时间都远远遁离的感觉,如果不是城墙两侧平坦的耕地一再提示这里已是更为发达的农耕文明的话,我一定会认为自己进入了颛顼时代。

站在古墙上极目四望,仔细辨认护城河的遗迹,仿佛可以听到与之相通的濡水、易水在远古时代奔流的声音,仿佛可以看到颛顼带领他的部族联合其他的部落,在此驻扎筑墙造城、休养生息……

在城墙顶上,顺着前人踩出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脚下不时出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孔洞。陪伴这座古墙的,除了这些孔洞,恐怕就只有茅草了。春天的第二个节气“雨水”刚过不久,这里还没有一丝返青的意思,两侧没膝的荒草从上到下将这堵八九米高的陡立土墙紧紧包裹起来。

在古城墙南段中间的豁口处,立着任丘市政府设置的“古州城遗址简介”,上面介绍着城内曾出土过铜壶、刀币及鬲、盆、缸、豆等陶器,为战国及汉代遗物。从此判定这里早有居民定居生活,这里确实是古鄚州城的遗址,所以后来明朝迁移山西移民来此建村时,因此址古老,故命名为“古州城”。此时此刻,我只能慨叹时间那巨大的改变能力。它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古城壮美的容颜,高大的城楼,威武的城门,错落的街道,土色的民居,那些,现在只能在脑海里进行想象和复原。如今,它遗留给这里的,只有残缺的墙体与荒草。

越过豁口继续向西,古城墙的墙体被来往的车流毫不留情地截断,路西那边据说还有一小截,可惜我没有找到。据村民说,古城墙曾经规模宏大,十分壮观,在很长时间内都一直存在。只是到了现代,因为国家实施白洋淀开卡排涝工程,才不得已将部分城墙拆除。虽说拆除那段古城墙是为了治理白洋淀和保护百姓的安全,但古迹消失了却绝不会重生。一想起那些被一锨一锨挖掉的夯土,不由得让人内心产生一阵阵遗憾。

折回头,继续向北寻找,在古城墙跌宕起伏的断续与两三个豁口的交替中,我来到古州村村北,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河堤。粗略算来,古城东南这四段古墙的长度,将近三里。

翻一翻《大明一统志》,你会为如此宏大的筑城行为感到惊叹。打开《任丘市志》,你会为古城感慨不已:六门、六桥、六关,是气势雄伟的领袖手笔;皇城、养兵城、颛顼庙,是严谨有度的建筑华章。东西长1320米,南北宽1500米,围拢成10里开外的城垣。西周的都城建制上规定:天子之城九里,高九仞;公候方七里,高七仞……,如此森严的政治等级制度,是否已从五帝时代就开始发端?

颛顼建城的古老传说、近代的文献资料与眼前高高夯筑的古城墙遥相呼应,共同勾勒出这里的原始轮廓,从这里发出的五帝时代的文明之光,照亮了整个古黄河流域,与四周星星点点的人类遗迹相互辉映,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当计量时间的单位上升到千年以后,足以让思想都花白了头发。然而,鄚州人先后用素土铸造了开启人类文明之门的“钥匙”,从而也拥有了屹立不倒的“坚强骨骼”。

古庙台

古州和鄚州之间只隔着一片田野,从彼此的距离可以看出他们迁徙的脚步是多么的踟蹰,任谁都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留恋什么?

太多的故事在这片土地里埋藏,带着血腥和神秘的味道。轻轻打开“讳莫如深”这个成语,你会看到久已熄灭的烽烟。东周初立,天下却出现了周平王与周携王二王并立的局面。周幽王被杀后,由于姬宜臼的太子位早已被废,加上他交通犬戎、弑父杀弟、灭亡西周的恶行,已经丧失了继承王位的资格,所以虢公姬翰等大小十几家诸侯共同拥立周宣王次子、周幽王之弟姬望为新的国王。后来,晋文侯借姬望无权继承周幽王大统之名将姬望袭杀。因为周平王的缘故,莫国也从此不被他国提及,于是这段历史成为一片空白,幸好魏国史书《竹书纪年》和楚简《系年》并未遗漏,才让后人知道了鄚州这段随风而逝的前尘往事。

回溯鄚州的历史沿革,大略说来,有几个关键节点:先秦时为“莫邑”;秦时将“莫邑”合并为“鄚”,并置县;唐景云二年(711年),升为州;明洪武七年,废州为镇。关于鄚州的治所,北魏时,鄚县移治所于南陵城;北周时,又将治所移回今鄚州;宋熙宁六年(1073年),治所移到了任丘城。说到辖区大小,从唐朝天宝到乾元时期,整个白洋淀都在鄚州管辖范围之内,是其地域方面的鼎盛时期。唐开元十三年(725年)以“鄚”类“郑”字,遂改为“莫”。金元时期,鄚州辖莫亭、任丘二县,再度繁荣,时有“莫州城内三万户,葫芦淀上八千家”之说。纵观鄚州的变迁,颇为复杂。战国时,它属燕、赵不定;后晋时,归入契丹;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入后周;北宋时,成为宋辽主战场;明朝时,又成为“燕王扫北”必争之地……频繁的战争,让这里疮痍不断,同时也让李广、张郃、杨六郎等一众名将永留青史。

大概只有如此复杂的身世,才会让鄚州拥有如许的沧桑吧,以致于在不足2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上演了一部部历史大剧。

然而,在这片大地上,还有一座大庙屹立着,与它们比肩而立,同样拥有辉煌的历史,也同样拥有沧桑的经历。

从古州村村西的砖桥踱出来,公路西边斜对过便是新修的鄚州庙。一对威武的石狮子衬托着后面宏伟的单檐歇山顶门楼,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很有精神,特别是俗称“锅底拱”的呈覆釜形的门洞,给我更大的震撼。

沿着长长的甬路,在两旁挺立的塔松注视下,穿过形如宫门的穿堂殿,走进二进院里,在焚香炉、神水井、碑亭和历代重修扁鹊祠时所立的石碑营造出的庄严氛围里,在肃穆的东西配殿、财神殿、奶奶殿和翠瓦朱墙的簇拥下,砖砌高台上飞檐耸脊、画栋彩椽的重檐歇山顶正殿愈加显得高大庄严。凝视着檐下竖匾上的“扁鹊祠”三个大字,思绪不禁为之一顿,心绪也不禁为之一黯。想神医扁鹊,一生救人无数,声名卓著于列国。“随俗而变”的行医能力,为后世的“望闻问切”四诊法奠定了基础的医疗实践,精心研制的“丸散膏丹”,展现中医神奇疗法的小小银针,博采众家之长写出的《难经》《内经》《外经》,以及为虢国太子“起死回生”的传奇医术,都一同汇聚于被秦太医令李醯杀害的巨大惋惜和随之而起的强烈愤慨之中。同样为医,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目光下移,越过“神侔俞跗”的横额,细细打量正殿门前书写的“历周齐金虢以成名,妙药扫开千里雾;先华葛王孙而著述,神针点破一天云”这副对联,细细品味度过漫长时光后扁鹊在人们心中愈来愈重的神圣和源自春秋的那份神韵。一个人,当他的生平际遇被后人用立祠建庙的方式不断传扬,虽历经两千余年而不衰,还在用不断重修庙宇的方式加以巩固,成为一方土地上人们的精神寄托。

在大殿内,带着恭敬的心情叩拜过扁鹊像,静心聆听老居士为我讲述鄚州大庙的过往。他告诉我,上老庙,必须往上走才对,此处地势低洼,是座新庙,是任丘市政府1992年重建的,而鄚州大庙的老庙址则在古州村村北,离此大约二里。

在老居士的指引下,向北,过堤,越河,远远地,一座耸起的高台渐渐出现在右手边的田野里,我想,那儿一定就是了。

遥想当年,“居九河之险,通八省之衢”的鄚州,是京德古御道便利的交通和白洋淀、大清河发达的水运,将每年四月的鄚州庙会推向了鼎盛。每一次鄚州人士的倾情诉说都为我打开全新的想象空间。沿街林立的店铺,星罗棋布的芦棚布幄,堆积如山的货物,震天的声乐,全国各地的巨商,络绎不绝的车马,多达十万的香客,负责押运的镖局,饮干井水的传奇,“夜市桥边火,春风庙外船”的桥边夜市,“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卖菱女子婉丽的身影、动听的菱歌,还有众多小商贩的通宵叫卖声交晓不绝,还有“进过京下过卫,赶过两年鄚州会”“北京人全,鄚州货全”“天下大庙数鄚州”的民间老语,都在脑海里酝酿、加工、书写、绘制,最终铺排开一幅从鄚州城经古州村直到鄚州大庙的数里繁华盛景!

三百五十余年,富甲北方的商贸中心,是鄚州庙会为鄚州创造的商业奇迹,与今日已发展成为北方小商品集散地的白沟镇,在相距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隔着白洋淀,相继写下辉煌的商业姊妹篇。

然而,南北二百六十步,东西三百一十步,空空荡荡,如今这里只剩下两米高下的一座台基。北侧,大大小小共有七座庙零零散散地矗立着,完全看不出与当初的关联。中间的一座庙前供奉着许多一尺多高的小佛像。佛像前设有香案,从痕迹上看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参拜过。

台基上到处都是耕种过的痕迹,只是边边角角处堆积的大量香灰才让我心中略感安慰,看来这里依然香火绵长。那位老居士的话让我真心赞同,只有源自心灵的力量才能够与时间抗衡,才可以十分强大。从鄚州百姓为扁鹊建造衣冠冢,到元代的达鲁花赤野仙乞实迷儿进义“因偶病梦扁鹊赐药”而在衣冠冢前主持建造扁鹊祠,再到明朝万历年间重修,继而被明神宗敕令在其西侧增建三皇殿和文昌殿而成为三座大殿,最后达到连香火地在内近四百亩的宏大规模。老人口中所说的殿前华表上腾空欲飞的蟠龙,山门前不怒自威尽显王者风范的铁狮子,色分五彩华美异常的琉璃影壁,以及古朴大气的亭式铁质焚香炉,在想象中一齐将我对扁鹊的崇敬之情推向了极致。

如今的景象,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一把又一把的大火,熊熊燃烧着,将这里的一切化为了乌有!于是,繁盛让位于落寞,喧闹归结于平淡,空留零零星星的猜测在坊间一年又一年的流传……

站在台上,环顾四周,想千年之前,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纵观古今,指点江山,吟唱千古绝句,感慨宇宙苍茫无限,人生如白驹过隙。而今,鄚州城北的高台之上,也是一样的空寂辽阔,一样的追思难禁。北边的雄州,西边的白洋淀,东边的文安洼,都在千年思绪里沉浮辗转。天地苍苍,多少浮尘往事,多少繁华盛景都化作了烟云消散不见,与这些相比,一个人、一个人的几十年又该有多么微小!

风从不远处的白洋淀边吹来,依然带着千年未改的湿润和清凉,依然是绚丽繁花时吹过的气息,心头涌动的思绪随风而去,在远远的田野尽头与绿树长堤相合一处,散入那浩渺的大淀中。心头的苍凉一时无法排遣,不禁怔怔地站着。脚下这个在旷野中孤独坚守的高台,不知如何看待曾经穿过的那段岁月,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古韵

不远处,赵王新河静静地流淌,它的河水来自于浩瀚的白洋淀。曾几何时,从京德古御道飞驰而来的“嘚嘚”马蹄声,不断敲打着鄚州时时绷紧的神经。然而,也正是这古御道,为鄚州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他们将一首首诗词赠予了鄚州,汇成了缓缓流淌的古韵,如河流般慢慢浸润滋养着这方土地,改变着它的气质。这些诗祠,已化为优雅的文化符号,成为镶嵌在鄚州桂冠上的一颗明珠。

在吟咏鄚州的诗词作者中,既有苏轼、元好问、刘因、萨都剌、庞垲、边连宝等文学大家,也有康熙、乾隆皇帝。

“天围平野莽无际,水绕孤城闲不流。柳意渐回淮浦暖,雁声仍带塞门秋。”这是元好问眼中的鄚州,天围平野,水绕孤城,元朝初宁,鄚州仍是一派边塞风光。“按辔览形势,依依见全燕。易水开前襟,飞狐连右肩。”这是刘因眼中的鄚州,遥想当年,一时多少豪杰,无限心绪,化作慨然一叹,在伐薪人的笑意与诘问里,沉思之间,行歌早已散入苍烟之中。“居民星散无官讼,里巷秋深尽水田。禾稼半生城郭里,槐花乱落县门前。”这是萨都剌眼中的鄚州,田园幽美,一片恬静风光。

但鄚州也有凄荒之景,读来让人不觉揪心难安,如“五里路中三渡水,十家村里九颓垣。”这是明朝程敏政笔下的鄚州,一片凄凉,灾荒难度;再看戴铣笔下的鄚州,“城势尚蜿蜒,风光异昔年。民垣公署瓦,兔穴战场田。”不禁让人心绪凄然,感叹兴衰之变;又如王世贞的《鄚州谣》:“兄何在?南伐吴。弟何在?北幽都。老父何在?唤役夫。少妇具晨餔,大妇行唤姑。行唤姑不起,溺床下,波弥弥。”谣词里,兄弟、老父各行兵役,妇女留在家中惨淡度日,加之水患祸民,真是不堪重负!

纵览这些诗词,既有对鄚州及白洋淀风光的描写,如“鄚州城北水连空,苹叶荷花处处风。无数沙鸥飞上下,马头仿佛见江东。”的美丽旖旎,“北望雄州空白水,南连瀛海半青芜”的辽远空阔,“桥如天上转,人是镜中浮。雨雪深冬候,蒹葭两岸秋”的清冷萧瑟;也有对民生富庶、市井繁华的描写,如“鄚州城中三万户,葫芦淀上八千家”“货通蚁聚舟车客,麦秀云寒新旧城”;还有对村民生活的笔底实录,如“老渔拖网觅朝食,稚子挑青供晚飨。”“人烟喧镜市,生理半鱼虾。”“佐酒就铛擘蟹甲,卷书垂手得鸡头。”“白帢园翁挑菜去,青裙溪女赛蚕归”;更有对扁鹊、韩婴、李时、田乐等一众鄚州杰出人物的怀念,如“黄云入户丹房静,古木垂萝碧殿空。”“云埋古木乾坤老,岁阅丰碑苔藓滋。”“千年药裹埋荒草,四月人奔拜墓田”“祀典曾闻乡社在,荒坟重为里人怜”“堂封五尺今何处,秋树斜阳空负情”“每忆清颜频入梦,忽瞻高冢泪瞻巾”“信有豹韬能破虏,况来燕颔定封侯”。细细读来,只觉气象万千,静观所录之景,有如翻阅史册一般。

说到这些诗词的气象,豪迈之句频频出现,有“古戍苍茫朔气横,黄尘扑面野云生”的烽火雄壮,有“草没韩婴墓,云低扁鹊祠”的凭吊深情,有“荒城临旷野,古庙控长河”的大气磅礴,有“玉河如带绕城流,瀛海苍茫一气浮”的浩渺壮阔,有“万家烟井归残照,千里堤防接远畴”的远眺极目,还有“韩婴丘墓今何处,极目寒烟绕鄚城”的吊古忧思。将它们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需要用力,再用力些,才能托住。

站在高高的长堤上,眺望那城、那墙、那庙、那台,在层层树的遮蔽下,已无法看得清楚,但那些砖石、夯土却十分鲜明地摆在我的眼前,它们让白洋淀边的这片平野变得不再平凡,让伴随它们的那些年华也不再普通,甚至,与之相伴的那些磨难、苦痛也都有了曾经存在的理由。是的,总有些会留下来,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

鄚州,我还将继续我的旅程,去追寻你的悠悠古意。


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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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王广乐,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人》《散文百家》《雪莲》《延安文学》《荷花淀》等文学期刊。两次获得“荷花淀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雄安古镇漫记》《流光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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