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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船之乡马家寨的捻匠们,都是没进过“洋学堂”的“草根”师傅。可别小看这些土专家,他们能做洋专家办不了的事。捻匠和木匠同出一宗,不管什么船,只要是木质结构的,他们都能造、能修。有人说:“他们那么大能耐,造个驱逐舰,巡洋舰试试?”这是抬杠的话。那些打仗的船,都是钢铁造的,鱼行管不了虾行的事儿,捻匠师傅们当然造不了。打仗的船也不要紧,只要是木质的,一样能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白洋淀雁翎队打击敌人的那些战船,不都是马家寨村的捻匠造的吗?
马家寨的捻匠经常和选料、买树、修船、造船打交道。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不断交流和积累经验,掌握了许多土得掉渣儿又非常简便实用的绝活儿。
由“龙”寻“凤”
白洋淀的船,多选用笨槐(小叶槐)做木料。这种树价格较低,但木质坚硬,不怕水沤,是造船的上好材料。
白洋淀是个存水的地方,洪水一来,树木都被淹死。不光长不了大槐树,什么树也长不起来,要想排船,就得到旱地去买。小家小主的,排个新船不容易,要是买棵槐树打了眼,不是空了就是朽了,不就要了穷人的命了?所以买树排船,都得请马家寨的捻匠跟着当参谋。
马家寨的捻匠一看长着的树,就能断出木质的好坏。有无蛀虫、开裂、树洞等毛病都能一看便知。他们的诀窍在哪呢?相一棵树时,他们先看树上有无干枝。有干枝叫“焦梢”,他们的经验是:上有焦梢,下有‘底拔’,底拔就是树的根部起码三尺以内腐空了。提前看出毛病来了,心里有了底码,就看价钱如何了。要是价钱低,刨去树病的损耗仍然合适,就可以买。要是价格和好树一样,谁还上这个当呢?
再就是观察树身上有无树疤,树疤就是砍去树框留下的疤痕。树疤分干疤和水疤,如果疤痕干燥不朽,里面木质就没有问题;如果疤痕潮湿,上面还有绿苔,可以断定里边木质有毛病,起码疤下三尺是空的或是朽的。捻匠师傅把树的毛病告诉你,你再去和树主讨价还价,心里不就有了底啦?
第三点最重要,观察树皮。如果树皮光润美观,里面木质当然是好的。如果顺着树身有凸起的条痕,这叫树龙,捻匠师傅的经验是“外边有龙,里边有凤(缝)”,有树龙的树,里面是空的。这样的树,多便宜也不能买。买了拉回家只能当烟筒用,不就倒了大霉啦?这就是马家寨捻匠“由龙寻凤(缝)”的绝活儿。
因子买母
从民国十五年(1926年)起,白洋淀连年发大水。生产生活急需大量船只,马家寨村的造船业随之兴旺繁忙起来。很多造船作坊应运而生。有名的有:东兴、永顺、同兴、四和顺、盛兴、两益公等八大造船厂。制造的船只除供定做销售外,还在新安、端村、赵北口等有集市的地方设了船市。
当时,资金短缺是造船厂最大的难题。定做船只的户,先交一笔定金,船厂可以作为购料的垫资,船造成之后,取船付款。这种售船方法虽然资金压力小,但利润小,销量少。批量生产到集市上卖,销量大,利润高,但需用大量的资金。造船作坊一般是几户联营,按股摊资,可谁家有多少钱哪?就只能去借高利贷。造船的利润让债主分去了不少,所以没有“两道豆腐的本儿”厂子也很难发展起来。
人不得外财不富,属于八大厂之一的永丰船厂,就因为买了一棵槐树发了大财。当然,这是与厂长韩老永的断树绝活儿分不开的。
韩老永和姑家表兄,还有姨家表第,三人都是科班儿出身的捻匠。三家砸锅卖铁,平均摊资办起了永丰船厂。开始也是资金短缺,小打小闹,只给别人做定活儿。由于手艺好,讲信用,经营了一年多,小有起色。表哥儿仨商量着统筹资金,去买几棵槐树,排几只船到端村集上去卖,逐步从做定活儿向做卖活儿过渡。
刚过清明节,哥儿仨上了路。这天吆喝到白沟街上,有个拾粪的老头搭讪:“我有棵大槐树,有两搂粗,三四丈高。你们要是吃得起来,我就领你们去看看”。三人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老领我们去看看吧?”老头儿把三人领到荒郊野外,脚下的道路是条古河故道,凹陷的道路两旁还依稀可辨河堤的残影。老头儿用粪叉一指说:“就是那棵树!”三人举目一看,只见道中一棵大槐树,树冠团团如华盖,郁郁苍苍,韩老永心中一喜。走到近前再看,这么大的槐树,树皮却光滑泛绿,呈现出勃勃生机,韩老永心中又是一喜。韩老永用手掐量了一下树围,仰头看了一下太阳,低头步量着树的影子。见有几棵槐苗断断续续排成一条线,延续出五六丈远的光景,一阵惊喜涌上心头。
韩老永没动声色,平静地对老汉说:“这棵树树身不直,破料时会出许多废材,老人家打算卖多少钱?”老头儿说:“褒贬的是买主,我们卖树是为了腾出地来种花生。三个儿子说了,一百块现大洋不打破儿,一口价没商量!”韩老永心想:“谢天谢地,真是该着的,你再多要一块钱我们还真拿不出来呢!”心里想着,对老头儿说:“你老人家抽袋烟儿,容我们商量商量。”
韩老永把表兄弟俩叫过来,胸有成竹地说:“这棵树估量能排六只大六舱,每只能卖二十五元,一百块大洋买了它,排出船来能赚五十元,这是财神爷来敲咱们的门啦,没准还有一个大惊喜呢!”这番话表哥儿俩只听懂了一半儿,异口同声地说:“我俩听你的,你拍板儿吧。”韩老永走过去对老头儿说:“老人家,我们不驳您老的面子,不过,我们此来是连买树带买柴火,树梢树根我们都得要。”老头儿笑了说:“这个不用说,树你买了,这上上下下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事情说妥了,三个人就都解裤腰带。原来哥儿仨出门时,为了防偷防抢,把一百块大洋分着带,都装在用布缝的裤腰带里了。仨人从裤腰带里“哗朗朗”把钱倒出来,“可汤儿吃面”,都交给了老头儿,老头儿数了数说:“正好,两清!”一行说着,摘下头上的毛巾,把钱包上放在背筐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韩老永对表兄弟俩一挤眼儿,神秘地说:“哥们儿,这回咱们发了!这么着,你们俩就着伴儿回去叫人、雇车,我在这儿看着树。记着,得找十个壮工,带着绳索、铁锹、伐锯、刨斧。再雇五辆胶轮大车,越快越好!”表弟说:“我看有两辆大车就够用了,干么雇那么多车?”韩老永果断地说:“就别嘀咕了,按我说的办!”表哥、表弟平时大小事总是听老永的,就都点头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日头刚一露头儿,五辆大车就拉着人和家伙来了。韩老永分派:你们三人伐树,你们七人顺着这一溜儿小槐树苗儿刨。简短捷说,竟从地下挖出两搂多粗,四丈多长的一棵巨槐来!能够排十只大六舱。大伙儿那吃惊的劲儿没法形容,都说:“韩师傅,你会看风水呀,怎么能看进地下三尺去?”韩老永不紧不慢地说:“这里原是河流的故道,肯定是发大水时把大槐树冲倒又被泥沙淤平了。洪水退去大树憋出芽来,又长成了地面上的大槐树,它几百年憋出来的宝今天才该着出世!我会看什么风水?不过是这一溜儿小槐树苗儿告诉我的。”大家绷嘴咂舌,没有不服气儿的。表弟说:“原来咱们买的是‘儿子’,‘娘儿’还躺在地下给它吃奶呢!”这比喻还真恰当,大伙都开心地乐开了。
就这么着,永丰船厂一夜暴富,发了大财。一个“因子买母”的故事,也传说了一百年了。
量身测影
马家寨的捻匠买树,还有一手绝活儿,那就是一看地上长着的树,就知道能出多少船的木料。方法非常简单:用手量树,迈步测影。
按排一只六舱船来说,他们的经验是“五手丈八,算到老家”,就是说,能排一只六舱船的树,至少得有五手粗,一丈八尺高才够。在此基础之上,树围每增加一手,就能多排一只六舱。他们用手量树围时,双手举起高与肩平,张开双手掐着树身,一巴掌长再加上中指的一节叫做“一手”。加上中指的一节,就刨去了树皮的损耗,因为树皮是不能当作木料使用的。
在地上长着的树,怎么量它的高度呢?他们的方法是步量树的影子,量树影得按时间说,辰时测量树影,影子是树高的二倍;巳时测量树影,树影和树的实际高度一样。用这种方法来测量树的高度非常省事?当然,咱们说的只是个大概的意思,一个时辰有两个小时呢,时辰的开始和末尾,树影的高度肯定有变化。所以实际操作起来,还有更细的说道,难道这绝活儿中的所有秘诀,人家都告诉咱们吗?
大卸八块
长在空地上的槐树,没什么东西妨碍手脚,当然好伐。问题是有很多槐树长在人家儿的房前屋后,还有的长在狭小的庭院里。树小的时候,主人还挺稀罕,长大成材之后却影响了家庭生活,有堵了道儿妨碍通行的,有荫翳蔽日影响采光的,反倒成了主人家的一块心病,急于请人把它除掉。这样的树要价可就低多了,给钱就卖。不过有个条件:伐树时不能伤害了周围的建筑物,这道难题一出,常使很多买树人望而却步。
艺高人胆大,马家寨的捻匠专爱接这个活儿。他们伐这样的树,不再采用先从根部锯断再卸框的一般方法,而是本末倒置,从树尖伐起。先把树冠上的小枝小杈砍伐下来,再卸树框,把最高的树框用绳索拴在次高的树框上,最高的树框被锯开之后,被绳索吊在了次高的树框上,用绳索把它轻轻送到地上。再把次高的树框拴在第三高度的树框上尔后砍伐,就这样依次把所有的树框伐光。只剩下树干以后,再采取断节的方法,把最高的一节,拴在下一节上,断开之后,头节被吊在了第二节上,用绳子把头节系下来,再把第二节拴在第三节上,这样一节一节断开,直到伐完为止。有时因为树主家的门口太窄小,伐断的圆木出不去门口,捻匠师傅就地在圆木上放线,锯成木板。就这样,把一棵大槐树肢解开来,零打碎敲地运走,哪儿也没妨害着。
买这样的树,用一只船料的价钱,能买三只船的木料,象这么精打细算,发不了财才怪呢!人们把马家寨捻匠这种本末倒置的伐树方法戏称为“大卸八块”。
随弯就弯
俗话说:“树倒身曲”,就是说,树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一看挺直溜。等伐倒之后,就看出弯度来了。一棵有弯度的树,如果直线放开,得浪费很多木料。怎样才能做到物尽其用呢?马家寨的捻匠在造船实践中,摸索形成了一套利用大树的弯度,随弯就弯放板使用的科学取料、用料方法,这种技术在木工界是绝无仅有的。
马家寨的捻匠在给木料放线时,有独到的一手:不是放直线,而是放弧线。人常说:“木曲中绳”,意思是木头是弯的,放出线来是直的,这样就可以弯中取直,这是木工的一般活儿路。马家寨的捻匠却能因形取材,根据船上不同部位所需要的弧度,在木料上放出弧线来,做到“放线一手准”,再按所放的弧线拉锯破板儿。放好的板材或顺曲度使用,或用船钉较劲儿,以达到需要的弯度。仅此一招绝活儿,就不知节约了多少木材,怎么会不受老百姓欢迎呢?
胸有成竹
白洋淀的船种类繁多,每种船又有其独特的造型,可想而知,船与船以及船的各个部位,其尺寸肯定是各不相同的。还有,造船的程序又非常繁复:钉墩、编底、上托、上梁板等等,排一只船共有十九道工序。
如此复杂的排船活路,从不见捻匠师傅们思考、计算、比量。就见他用那锛、凿、斧、锯来回折腾,每做成一个部件,放在需要的地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究问起来,他们一无图纸,二无笔记,全凭脑子记着呢。这套功夫,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或者根本就没有文化的“草根”师傅来说,真是难能可贵的。攀谈起来,他们说:“要造一只船,心里早有了一只现成的船;做哪个部件,心里早有了哪个部件的形体和大小尺寸。现时想还来得及呀?”“胸有成竹”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吗?
再就是“换印子”。一只船受了伤损,需要把坏的部分换掉。只见捻匠师傅用斧、凿、镂锯等,把有病害的地方剔除干净,现出一个不规则图形的船洞来。不用尺量,也不比印儿、划线,只扫了一眼,然后选一块认为合适的板料,用斧子砍一回,用锯锯一通,做好了一端详,需要时再打磨打磨,安放在船洞上,方对方,角对角,形状、大小正合适。然后钻钉固定,再用刨子一刮,既严实又平整,甚至比原来还好看呢!这不也是绝活吗?
俗话说:“百巧百能,必得受穷。”是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涉猎门类太多,必然不精。想想咱们身边,有不少“赵万能”、“李万能”,说起来什么都会,可哪一样儿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看家本领呢?俗话还说:“一招儿鲜,吃遍天。”我说,马家寨捻匠造船、修船的“一招儿鲜”,就是“能吃遍天下”的绝活儿,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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