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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坐落在淀中,不大,村中穿过一条小河,将村分隔成河南、河北两半。河南只住着几十户人家,是小村中的一个更小村。河水淙淙,粼粼闪闪,像条玉带一样。若在山乡,隔着山谷的两道山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河南河北一水之隔,若沒有摆渡,沒有桥梁,岂不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村里还没能力架设桥梁,河里却有了终日守候在两岸的摆渡老人。
摆渡老人并不很老,约莫五十多岁。方方的脸黑中带着红润,这是水乡人健壮的肤色。他站在船后艄,两手握住双桨,像正常人一样,此岸彼岸,划来划去。他划船的娴熟动作,让人看不出他是残疾人,更不知道他的腿上还有未取出的两块弹片。他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攻打清风店的战斗中他负了伤,以后就复员回到家乡。
在村里,他的辈分很高,有人称他为曾祖父或高祖父。悬殊的辈分关系,难免让人叫起来尴尬,他就声明,晚辈们都称他爷好了。从此,村里人就在他老水名字的后面加了个后缀,叫他老水爷。
我第一次和老水爷打交道是在端村中学读书时。周六我和同学回了家,周日下午就要返回学校。我找到了去端村的船,我家住河北,就去河南叫另一位同学同行。老水爷把我摆到南岸,我就把一角钱递给他。他一看,瞪起了眼,嗔怪地说:“孩子,你不懂这里的砝码!你看看两边墙上的标语写着什么。”我抬头观看,北岸墙上巨大的美术体字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南岸墙上巨大的美术体字是:“当好人,做好事,我为人人。”老水爷忽然哈哈笑起来,说:“小伙子,你上学识文断字,看到写着什么吧?你不知道,我复员回家,有政府的残疾补助,够我生活,生产队又给我腾出了一条大六舱,我为村里做点儿好事,可不是图回报哟!”说着就把一角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我在河南叫了我的同学,又回到摆渡口。这条玉带似的河是淀里的交通要道,河上的船东来西往,有驶向端村方向的,也有驶向採蒲台、西大坞方向的。在河里穿梭的船有小三舱、四舱、大六舱。渔船不少,船上载着各式各样的渔具,还有走亲访友的,也有满船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咯咯”地笑声回荡在清粼粼的水上,这是坐着新娘的送亲船队。此时太阳已偏西,万里无云,天空湛蓝湛蓝。我和同学坐在老水爷的船上,稳稳前行,十分愉悦,觉得从这人善景美的白洋淀正驶向远处物丰光耀的富贵乡。
在外读书,数理化压身,慢慢淡忘了老水爷。但老水爷并没时过景迁,依然在那个摆渡口默默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为全村人行方便。
河南边的小伙儿水生娶妻,河北边的族门当家也活跃起来。出差接亲朋好友,置办酒席上的菜蔬鱼肉,通知村里帮忙办事的人员,安排招待送亲、迎亲男傧相女傧相人员的场所……一时间,水生家成了一个临时指挥部。
遇到喜事,摆渡口更加活跃了,南来北往,船船不断。为了不误人们过河,老水爷把棒面饼子裹小鱼拿到船上,边划船边咀嚼,村里人把这种吃法叫做“跑马干粮”。
水乡人办事儿,热闹非凡,外村的亲朋好友也应来尽来,摆渡口就成了宾客荟萃的地方。船上人上满了,老水爷稳稳地驶向对岸,之后又急急返回接这边的人。船上人多,自然划船费力。老水爷的一位同龄人说:“看你都满头大汗了,怎么还露着笑纹?”老水爷说:“结婚是人的一场翻身,是一生的大喜。你也喜,我也喜,全村人都喜,怎么会沒有笑纹?”说得满船人都笑了。
水生一家人厚道,村里办事,不管红事白事,总少不了他家的礼。礼尚往来,他家办事,礼柜上几乎收到了村里每户人家的礼。收礼多,脸面大。穿礼以后,水生的父亲万舱爷拿出二十元钱,走到摆渡口,对老水爷说:“老兄,这几天难为你了,你摆来摆去,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我们全家人全村人都感谢你。这是点喜钱,老弟我成全了儿子,痛快,就算敬你几盒烟抽吧。”说着把二十元钱扔到老水爷的船舱里一一那时八角七分一斤猪肉,普通职工的月薪只有三、四十元一一老水爷见状,粗声大气地说:“别人不知道,万舱老弟你还不知道吗?我在摆渡口三年了,收过谁一分钱?留过谁一份礼?俺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多为他人服点务,这可是党的号召,谁让俺是个老党员呢!”此时正巧有人从远处喊万舱爷,他就匆匆去了。老水爷离不开摆渡口,那二十元钱就压在船底。
村大队门前有个捐款箱,捐款是资助村里有天山病业人家的。老水爷把二十元钱投到了捐款箱里。
一个人做件好事不难,难的是长久做好事,终生做好事。老水爷依靠自己的残废军人补助生活,长期坚守在摆渡口,为村里人服务。大队党支部见老水爷终年辛辛苦苦摆渡,就决定给他记大队从公人员工分。老水爷找到党支部,说:“我方便村里人的生活,可不是图的工分!社会上都做好人好事,党员怎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大队党支部不得不打消了给老水爷记工分的念头,只是派木工在他那条大六舱后艄上加固了一个窝棚,便于他像守护家一样坚守在船上。
我从读书到走向工作岗位,老水爷一直守望在河南、河北两岸,他无怨无悔地方便着村里人,得到了乡亲们一个“大好人”的赞誉。
雄安新区设立以后,想到家乡的前景,异常激动,我决定回乡看看。到了我们那个小村,我先奔向那条玉带似的小河。摆渡没有了,一座石拱桥飞架南北两岸,有几分巍巍壮观。我走到桥上,望着河里,依旧船来船往,与以前无二致。忽然,心头涌现出沧海桑田的苍凉之感,若有所思地低语着:“老水爷还在吗?”旁边的侄子说:“老水爷去世十多年了。你想知道他的事吗?村史馆里记着他的事迹,还有他放大的照片。”“是这样,这就好!”我机灵灵地说。此时,眼前不同于以往的村容村貌我无心观赏,侄子领着我,径直向村史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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