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岁月5：梦里白洋淀

说一是一

雄县安新现在是一家，车程也不过半个小时，在过去，仅凭双腿，可算得上是天涯海角了。

记得小时候，大姑一年回来一次，又操着一口比祖辈还浓的安新口音，对我们来说很是陌生：每当一家人眼含热泪恋恋不舍为大姑送别时，我都会假装解手儿，悄悄溜进茅房，一直听着奶奶“嗒、嗒、嗒”拐杖敲地的声音，由近而远……过了好一会儿，由远而近，偷偷探头瞥一眼她抹着泪眼的背影，确定进了屋，才敢蹑手蹑脚地出来，小心翼翼地，尽量躲进某个角落。不敢面对，一怕被骂不懂事，更怕撞见每一张泪流满面的，被痛苦扭曲的脸。

之后，生活的窘迫又逼着这家人，再次恋恋不舍地离开家乡，风餐露宿回到雄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房子坍了，四周围起了栅栏，土地没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后来这村一个同姓的好心人，把咱当亲人了，她当家的当时是大队干部，给找了间房子，住了下来，大忙小忙可没少帮咱。”老爸不无感慨。

家，终于又安定下来了。凭着水乡渔人的坚毅和勤奋，这个操着安新口音的外来户，也慢慢融入了到了这个完全迥异的大环境中，过上了与邻里乡亲们一样的，不用渔网用犁耙的农耕生活。

后来有了老妈，再后来，又有了我们。

时过境迁，白洋淀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每天晚上，我们几乎都在爷爷奶奶的老生常谈中入睡，一个念念叨叨，一个偶尔旁边补充或纠错。日久天长，我们都快倒背如流了，关键词无非就是：什么扎箔、打渔、荷花、芦苇、织席，什么关城、段村、圈头、，什么四奶奶、五叔、小六子……

一年里，爷爷奶奶最盼望的，除了大姑，就是爷爷的侄子----二伯的到来。因为他能带来的，不仅是看得见的白洋淀的特产，芦苇熏鱼野鸭蛋莲蓬菱角什么的，更是我们看不见的长辈们埋在心底的乡愁。二伯当然也深受我们欢迎。，因为我们喜欢他“院子里的白洋淀”：站在窗前，眼下就是碧绿的芦苇荡子，仙境般的荷塘，白茫茫的水面，渔船上悠闲的鱼鹰，上下翻飞各种漂亮各种歌声的水鸟……我们在心里描绘着，憧憬着，向往着，那个风景如画的、温暖亲切的白洋淀老家。

我们更喜欢他的白洋淀故事。来一趟不容易，爷爷奶奶也不许他走，所以每年二伯都是冬天封鱼来，来了就要住上一阵子的。白天陪爷爷奶奶聊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张家长李家短，一到晚上，不等妈收拾完炕桌，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缠着二伯讲故事。二伯总是打着酒味的哈欠,揉着朦胧的睡眼，慢条斯理，娓娓道来：什么雁翎队，小兵张嘎，什么泥里挖藕，砸冰打渔，连讲带编，内容丰富着呢,有时也讲些鬼呀神的，感觉既害怕又想听，很是刺激。

每年天一转凉，我们就找机会追问奶奶：“二伯怎么还不来呀？”老妈也在一旁支持我们：“上次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给我讲讲。”妈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故事听。

那时十来岁的我们，哪里知道大人的苦。长大后才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伯来，乐的是爷爷奶奶和我们姐弟，累的愁的只有妈一人。一个生活拮据又缺劳力的家庭，平时吃饭都很不易。每每下地回来，面对等着吃饭的老老少少，妈没有喘半口气儿的时间。

来了客人，妈不但要想方设法就地取材，做无米之炊，还要变着花样精做细做：金裹银饼，二面发糕，醋溜白菜，凉拌棒棒菜，马齿笕疙瘩汤……有时妈还会急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借小半簸箕白面回来，烙上两三张大饼或多蒸几个净面馒头。

二伯好喝小酒儿，大锅旁的小灶儿就比平日更忙些，炒俩鸡蛋，油炸倭瓜花什么的。能贴着老人和客人吃上小灶的，还有奶奶的老儿、独孙——老爸和弟弟。我跟姐姐偶尔也能沾点小光，也许是奶奶实在看不了我们“美食”诱惑下的样子吧!我们姐俩委屈的时候，妈总是说：“他们年纪大了，不容易。”

那些年柴锅做饭的时候，屋里总是烟熏火燎的，离锅台近了睁不开眼，一顿饭不知被呛得要咳嗽几阵。孤门独户，又过着穷日子，事事帮不上别人的忙，盘炕垒灶这种自个儿干不了的“技术活”，不好给别人添麻烦，只有做饭的人，一日三餐，天天受罪，长年累月。现在想来，这是不是妈最后肺部重症的主要病因呢?

不仅如此，饭桌上多了个人，妈吃饭的姿势由炕沿斜坐变成炕边直立，甚至是在不住脚地盛饭添饭中糊弄几口，就要收拾桌子，刷锅洗碗。后面，还有一大堆的家务活儿等着呢！“老家的人，是亲人。”“等你们长大了，二伯还带你们去白洋淀呢！”妈又说。

对待封建思想较重的老婆婆，妈都是毫无怨言地迁就依顺，无论是礼数上发自内心的谦恭，还是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顾。奶奶就是在八十五岁，妈给梳头的时候，躺在妈的怀里无疾而终的。怀抱中的奶奶满头黑发，四十刚过的妈却两鬓如霜！

作者：栗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