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孙犁到延安,在鲁迅文学艺术学院工作和学习。此后,他艺术上的成熟期到来了。在延安的窑洞里,他追忆多年生活、战斗过的白洋淀地区的风光与人事,创作了《荷花淀》《芦花荡》,堪称进入艺术化境的作品。《荷花淀》是孙犁“荷花淀”风格的作品中最晶莹剔透的,空灵、悠远,也是最珠圆玉润的,传统的美与时代的感召达成了完满的结合。晶莹剔透的一面与珠圆玉润的一面最突出地体现在“女人”的身上。
区别于孙犁小说中的“少女们”(散布于《吴召儿》《山地回忆》等篇),《荷花淀》中的“女人”具有温柔贤德的品性,而这种品行恰恰成就了政治话语。她一出场就不同于女孩子们跳着、闹着,而是朴实、勤劳、恬静的。明月当空,干净的院子,“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劳动的同时,她在安静地等待着丈夫,“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丈夫回来以后,“女人”恪守妻子的职责,忙着端饭。
如果说到这些仅仅是尽妻子的“本分”,那么,听到丈夫要参军的消息,“女人”的顺从则恰恰与政治需求相结合,上升为“大义”。虽震惊,却不多言,“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虽然不堪重负,也只是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不舍和压力都化作一句话:“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这个女性典型地带有中国传统女性的隐忍和克制的品性,就连悲伤的表达方式也是委婉的,“女人的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嘱咐》是《荷花淀》的续篇,水生八年始归,“女人”一如当年温柔、贤静,多少艰难只化作“抽抽搭搭”的哭,她安置着孩子,拉着风箱,感怀着公公,诉说着思念。水生在家的时间也只有半个夜晚。早上,她划着飞一样的冰床去送丈夫,温顺及大义一如当年。
《荷花淀》中存在一个有争议的细节,妻子请丈夫“嘱咐”自己,丈夫讲了简单的三句话:“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和“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最后一句是“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论者或认为存在“值得重新反思的政治与文化因素”,或从宁死不屈的道德情操的角度阐释。如果从后者的角度看待,很容易发现反证,那就是妻子对丈夫并未做这样的“嘱咐”,倒是《嘱咐》中,妻子这样“嘱咐”丈夫:“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了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贞操观念的存在。当生命与贞操形成对立,舍前者而取后者是再自然不过的叙事取向,“拼命”是毫不犹豫、说到做到的选择。后文中,妻子们给丈夫送衣服被敌人发现,“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准备实践对丈夫的诺言。《荷花淀》清新优美,并不涉及殉节而死,但是轻生死、重贞操的价值倾向是确凿无疑的。
当然,《荷花淀》中的女人们有独具的风采。那七嘴八舌的“不服气”是不容忽视的。少妇们合礼教的外表之下,蕴含着慷慨与执拗。在小说结尾,语言已然付诸出色的行动:“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亩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似的海里”。联系到《嘱咐》,水生已是副教导员,而“女人”的成长亦不可小觑。送别水生,冰床“像受了惊的小蛇一样,抬起头来,窜出去了”,连水上长大的水生都感到担心,她却说“这八年里,我知道我用这床子,送过多少次八路军。”八年中,“女人”在战乱和饥馑中拉扯着孩子,守护着家园,协助着战士,她没有上前线,但是对抗战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她的政治觉悟、政治敏锐性是强的,急着送丈夫上战场,因为只有赶走了敌人,才能“快快地回来,和我见面”。她一路“嘱咐”着丈夫,深明大义地将“国”与“家”、责任与爱联系起来。
显然,孙犁小说中的少妇形象带有传统文化规约的深深烙印,同时被不着痕迹地整合进政治话语中,柔顺之德与现代之美成就了一个理想化的女人——“抗属”。这在研究界已基本达成共识。值得注意的是,孙犁笔下的女性具有燕赵文化的独特风采,两性的尊卑观念尽管存在,但是在慷慨之气、勇武之风的濡染中,她们具有独特的神采。这个特征在《荷花淀》中再次呈现。
(稿件来源:微信公众号“京畿学堂”《王宁:晶莹剔透与珠圆玉润的完美组合——孙犁<荷花淀>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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