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厨新创全鱼宴 老冤家栽赃起祸端
却说自那日登宁和塔饮茶后,陈武又陪索知州私自去品茗几次,那索大人对陈武也便视作密友,无话不谈了。有了官面上和陈氏家族的支撑扶持,陈武的生意就如同热锅烹油、顺水拉纤一般挡都挡不住了。
陈武总结自己这几年里的烹制心得,整理出一套“十二八水乡喜宴菜谱”,这套菜系由十二个主菜构成,比如炖鲤鱼、黄焖柴鸡、烧全鹅、红焖肘子等,分足量大,彰显规格;每道主菜四周有四个或八个浅碟,围绕主菜配制。比如全鸡旁就摆鸡翅、鸡脖、鸡血、鸡爆肚;炖鲤鱼四周就摆烧鱼籽、拌鱼皮、炖鱼肠、鱼鳞冻;这样加上四干四鲜四点心四蜜饯,主辅各类菜品可达一百多道。在当时华北乡间,这规格已经是非常体面了。这叫婚宴大席,只在娶亲时摆一大桌,用来招待亲家最尊贵的宾客,其他人就只能坐普通八八席了。
这样红红火火过了三、四年,陈武就在院子南侧盖起了一座三层小楼,起名望河楼,饭馆也改叫了望河楼饭庄。这新楼里面也有雕梁画栋,也有字画盆景。一楼是散客大堂,二、三楼是独室雅间,都对着府河航道开了窗子,酒菜香气飘出数里之外。那乘船经过的客商百姓哪个不翘指赞叹:这个陈掌柜,真个是福泽齐天了!远近百姓则私下送给陈武一个尊号:白洋淀鱼王。
这世上事就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陈武一家正觉快乐满足,那塌天大祸却说来就来了!
这是乾隆二十五年立冬这天,刮起了西北风,望河楼饭庄开始挂上棉门帘。中午时分,从保定府方向开过来一条大船,到了望河楼前小码头停下。有差役搭好跳板,一群人簇拥着从船上下来一个派头很大的官员,还有一位打扮入时的官太太。有人早跑进饭庄安排雅间,叫了一桌上等酒席,还要在包间生上炭火,酒盏饭碗均需用沸水烫过。
这官员带太太坐好后打量了一下室内装饰,点点头道:我在保定府任职多年,这府河也走过上百回,怎么从没注意有这么一座像样的饭庄呢?
旁边一个跟班的躬身答道:回老爷,刚才小的打问过了,说开店的掌柜姓陈,厨艺在这一带叫得极响,人称“白洋淀鱼王”呢。
那官员愠色道:真是不知深浅!有多大造化,敢随便称王呢!你再去问问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原来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那当年清河道台,现任户部都漕运使大人。这次来保定府接洽公务,只因两艘漕运船在直隶南运河沧州一带被盗匪劫掠一空,户部尚书大怒,命他亲自与直隶总督呈报案情,督促按察司从速追凶办案。这次从保定办完公事坐船返天津,见安州地面多了一座望河楼饭庄,甚是气派。他是个好吃的,就临时起意要在这里吃顿饭,也不让惊扰本地官府了,因此安州索知州也没过来招待陪餐。
那随行太太便是当年的六姨太,这剽悍女人把大太太和先前几个姨太一个个全都收拾了,自己被扶为正室,仍然是说一不二的风格,把老爷也治得服服帖帖。这次她在这望河楼听说掌柜姓陈,心中就生出几分疑惑,又吃了店里两道招牌菜,更觉味道似曾相识,便偷偷起身,装作如厕,自己往后厨来查看。等到了厨房门口,正赶上陈武做完一道菜,转身拿毛巾擦汗,被六姨太看个正着,一眼便认出这个梦里又念又恨的冤家。她转身便走,陈武只见一个妇人身影一闪,也没在意,只当官人家眷去寻方便处了。
六姨太变颜变色回到雅间,漕运使大人见她神色有异,便低声问:太太身体不舒服吗?
六姨太也不隐瞒,附耳道:你猜这饭庄掌柜是哪个?便是当年那逃走的陈武!追拿几年寻他不见,不想早在此安享富贵了。你快给安州衙门下札子抓他吧!
漕运使大人低头不语,想了片刻道:不要声张!能把买卖做这么大,这里官员必与他有些私交,闹起来反而放跑了。我自有计较,让他直入阴曹,永世不得翻身!
这班人吃完饭便径自结帐上船去了。
原来这次劫漕运船的大案就是青帮郑三派朱满淀一伙人做下的,那粮食货物已转卖一空,银子也折腾得差不多了。这么多货物销赃总会留下些破绽,被直隶各路捕快限期追办,便把这伙悍匪一网打尽,全部关入了通州大牢。那漕运使受命督办劫案,得知劫匪朱满淀系白洋淀圈头人,与那陈武是同村发小,便严刑逼他招出陈武也是共犯,怎奈那朱满淀铁嘴钢牙,打死也不肯招。这倒让漕运使大人一时犯了难。
转眼就到了冬至节,这天漕运使一家子正在吃饭,六姨太突然就发作起来了,她哭着把饭碗一摔道:我一想起陈武全家高高兴兴过年就涨气,吃不下这饭了!
漕运使哄道:你又耍小孩子脾气,咱这一大家子吃个团圆饭,你闹什么嘛?我马上想办法,年前一定把他给办了!先吃饭吧。
这天下来,漕运使让审案人放开了用刑,看谁能招出陈武有赏。这一严刑逼问,把林凤山给找出来了。这小子听说官府要找陈武的麻烦就乐坏了,他连编带造招出朱满淀多次找陈武出主意划道道,还用货栈帮他们销赃,最后才用赃款盖起了那座望河楼。漕运使觉得供词挺圆满,就让他马上画供,赏他一顿过年酒饭。一拿到供词,漕运使马上请户部下公文到直隶保定府,将陈武用重枷铁锁关进保定大牢,等候刑部判决。
却说陈武被捉后,秋菊如同从九天跌入地狱,把楼房、家产变卖了四处求人说情。先找安州知州索大人,索大人摇头说这是户部督办的重案,自己根本说不上话。再找同口陈司库大哥,陈司库说货栈都被牵连查封了,几个股东都惶恐待罪,哪敢再去找麻烦。秋菊又去保定府乱撞求人,银子花了不少,却没起半点作用,全都被中间人忽悠去了。
年节前秋菊回到安州,住在娘原来的三间小房里。那王家侄子见陈武败了家,天天上门来找茬要房子,想把这一家人扫地出门。秋菊娘拉着儿子王木头跟他说理,却被那侄子一脚踢在肚子上,半天爬不起来。秋菊就哭着去求索知州,这索大人还念及旧情,让差人去教训了那侄子一番,才算把这个年捱过了。
大年初五这天傍黑,秋菊正陪着娘做饭说话,黄豆子突然拉着顺成跑进来,喘着气道:大姨,大姐,你们快去看看吧,有两个坏人把木头兄弟抓走了!我只把小顺成抢了回来!
秋菊娘俩一听,疯了似地跑出去追,黄豆子把顺成交给姐姐看着,泥鳅拎根棍子也跟着豆子去追,这时府河里早已封冻,顺着河沿往西追了三里多路,只见河道边有一个大冰窟窿,好像是叉鱼的汕眼,冰窟旁边掉着一只小棉鞋。秋菊娘拣起鞋来一看,哇地哭出来,坐在冰凌上哭嚎道:天爷呀!我早该死不死,又害了个苦命儿啊!嚎了几声,趁人不备,一头扎进冰窟里,滑进深水就不见了。
秋菊看着这场面,愣愣地呆在那儿半天没动,她好像也随着娘沉入冰水中,浑身都凉透了。
欲知后事如何,有分教:
陈大厨生死未卜,薄命妇玉殒冰消。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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