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才满面酸楚,把二姐夏清莲嫁到田庄后的经历慢慢道来:原来夏清莲对这位夫婿本就看不上眼,只为能解爹娘烦恼也就认命了。嫁去田庄后女婿田老强虽不会说话,对她倒也顺从体贴,只是那个大妯娌杨氏能说会道,处处占人上风。她听说清莲是保长家爱女,就总是拿话敲打:金枝玉叶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财主家说休就休了!不仗着我家男人挣钱盖房置事业,谁会下嫁我家这个闷葫芦二傻子?
清莲听了只当没听见,傻丈夫不爱听,也跟不上话,只是憋在肚子里生闷气。这杨氏会哄婆婆,专拣好听的说。婆婆爱喝山药干玉米面粥,她做饭时就先把新鲜干净的山药干用糖水泡软了,熬粥时再放进去,婆婆吃时觉得又甜又软,连声夸赞。等轮到清莲做饭了,只剩下发霉苦涩的山药干可用。她在家下厨并不多,不知这做饭背后也有许多窍门,只知道婆婆爱吃山药干,就一下子放进半盆,等粥熬好了,山药干根本没软,咬都咬不动。婆婆牙不好,硌得又喊又叫,还糟蹋了这么多山药干。
婆婆就急了,指着清莲骂道:你家是名门大户怎么的?嫁到我们田家就是平民百姓!你在家是怎么侍候爹娘的?你家的粮食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你就这么糊弄公婆吃饭吗?你还有点良心吗?以后你也别做饭了,就坐在炕头上等着人喂吧!
杨氏在一边扇风道:娘啊,别生这么大气呀!早知道这样我天天做饭不就得了吗,弟媳是大家闺秀,哪是侍候人的人呀,嫁给咱家就够委屈的了,再挨顿骂,别跑回娘家不回来了,那二兄弟还不跟咱娘俩玩命吗?快别生气了!
夏清莲气得涕泪横流,又不敢回娘家再给爹娘添堵,只能回自己屋里捂被子哭。傻丈夫看了也心疼,出去对娘说:不就半盆山药干吗?值得吗?
杨氏道:哟,老二知道护着媳妇了,咱妈牙硌掉了没事,你媳妇一掉眼泪了就急了是吧?
婆婆也骂道:你快领着媳妇出去住金銮殿吧,咱这乡村土庙可容不下这大神金仙!
好在清莲的小姑子田小凤是个说直理的丫头,她跑过来说:大嫂你就别扇那风凉扇了!二嫂不会熬粥你教教她不就得了,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呢?二哥娶个媳妇也不容易,都是一家人,非把她踩井里你才高兴吗?
杨氏一听,拍着腿大哭起来:我的娘啊,我的卖命出力的汉子啊,我在家孝敬老的,侍候小的有罪了!连小姑子都来指摘我了,我还把别人踩井里?我去跳井得了!说着就往院外跑。田老强赶紧往外追,田小凤赌气说:又耍这套,让她跳去!
田家大闹这一场后,杨氏住在前院很少过来了,夏清莲让小姑子教她做饭熬粥,一心想让婆婆回心转意,可婆婆就是爱搭不理,怎么也看不上眼,清莲晚上没少哭鼻子抹泪,丈夫也不会劝解,只是闷头抽旱烟。
隔壁住着个田家当家叔叔,那婶子姓马,是全村有名的织席高手。这马婶热心肠,看着夏清莲在婆家受气,勾起自己当年伤心事,就叫清莲过去跟她学织席。这水区渔家,织席卖席是家里主要收入,谁家织席人手多日子就富裕。婆婆也不阻拦,清莲就整天起早贪黑去隔壁婶子家忙碌,田老强也帮忙闷苇、碾苇,搬席、卖席。
这样转眼过了一年,清莲总也怀不上身孕,那婆婆脸上颜色更难看了。清莲跟马婶诉苦,马婶劝道: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这样吧,咱后面的奶奶庙就挺灵验的,我领你去烧个香吧,祷告祷告没准大胖小子就来了呢。
原来这大田庄奶奶庙是泰山行宫,供奉泰山玉女碧霞元君,建于明嘉靖年间,原名清泉庵。奶奶庙属明代四合院建筑,北庙三间是奶奶殿,供奉的是奶奶的画像。南庙两间是“老爷殿”,塑有关公、周仓的泥塑像。南北殿之间是东西厢房各两间。西厢房为道士斋舍,东厢房存放着几十箱经卷。庙门朝正南开,门前有个文昌阁。
这奶奶庙在附近水乡很有名气,求子的,求财的,祛病保平安的都来烧香许愿。马婶带清莲烧了香,又请庙里主持办了拴小子的仪式,这才乐哈哈回去织席。你还别说,这香真没白烧,又过了俩月,清莲就怀上了。
清莲怀了孕,婆婆脸上终于见了笑容,有时还过问一下清莲的吃喝身体。清莲觉得这也就够了,既然怀了田家骨肉,这辈子也就踏踏实实在田庄过下去了。可谁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老实丈夫出事了。
那是个腊月天,清莲怀孕三个多月了,整天想吐,吃不下东西。这天早上她突然说想吃红烧鲤鱼了,田老强二话不说,拿了凌枪和鱼叉就出去了。
白洋淀水区管冬季叉鱼叫叉旮旯,就是在结冰后由一个人或几个人到河道边凿出几个洞穴,把衣服或破被子垫在洞穴口,然后趴在上面观察水下动静。冬天的大鲤鱼爱在河、沟边缘游动觅食,被上面的人发现后就会被鱼叉捕获。这时鲜鱼难得,往往可卖出好价钱,可是因为冬季叉鱼非常危险,一般都要叫上同伴。这天田老强为让妻子吃上鲜鱼,一个人就去了大淀里叉旮旯,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到太阳落山了还不见田老强回家,清莲急了,告诉公婆招集同族子侄分头去寻,在大淀深处一个冰窟窿边发现一片破褥子,一只棉鞋。鱼叉在冰下水里飘着,人早就不见踪影了。人们把遗物取回来,婆婆又哭又骂:也不知是馋了几辈子了,大冬天的非要吃大鱼,把我儿的命搭上了,这回称了心了!
夏清莲乍听噩耗,勾起了一年多的心酸委屈,以头抢地,哭了个天昏地暗,几天里水米不进。夏保长带良才来田庄日夜看护,怕再出岔子,发完丧就把清莲接回娘家了。回圈头不几天,孩子就流产了。夏清莲万念俱灰,与田家断绝往来,下决心要在圈头独身终老了。
说到这里,夏良才早已泣不成声,陈武、满淀、秋菊也跟着流泪不止。李越千道:你姐姐三个月时流产,再加悲痛惊惧,饮食不周,一定会坐下月间杂症了,是吗?
夏良才点头道:正是。手脚冰凉,惊惧难眠,月事不调,腹疼难忍,求医问药都不见效,全家都愁死了!
李越千道:散席后便去我家取黑神丸50粒,另开药引,遵我嘱咐小心用药,一月后见效再来,三个月大概可保痊愈了。
夏良才站起深施一礼道:如果能医好我姐之病,我全家必将终生念您大恩!药费不管贵贱,我们一定加倍酬谢!
朱满淀也跪下磕头道:我是个江湖人,也最重义气。先生若能医好清莲妹子,有用到我之处,朱某愿以死效命!
李越千伸手扶起朱满淀,对二人道:这样说就让老汉承受不起了,我曾对那位陈兄弟说过,李家行医本为治病救人,收些药费只为维生而已。再说我们朋友一场,帮忙也是应该的,再客气就显得生分了!
众人听了,越发钦佩李越千为人,大家当即离开刘家登船,返回同口货栈。夏良才和满淀随李越千回家,取了丸药和药引。夏良才取出一包银子放下,李越千坚辞不受。夏良才道:如果一文不取,我还有何面目再来讨扰取药?
李越千就从包中取了一小块银子,道:这就足够成本手工了。说罢把剩下的大半送还良才。良才见状也只好收了,说道:如此行医的人我还是头次遇见!
第二天一早,夏良才三人要登船返回,陈武送到岸边,掏出一包银子交给良才道:我被官府追拿,不敢回乡奔丧了。请你把这银子转交我老母,说儿子不孝,求她老人家千万保重,陈家后代已经降生,日后还要等她抱孙子呢!
三人拱手作别,登船解缆,那船在秋波里摇摇荡荡去了,陈武目送小舟渐行渐远,摇头叹道:兄弟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