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外史》第二十五回

牛牛的日记

老道台迎娶六姨太 小刁嘴难倒大厨师

      却说陈武在老家办完婚事，五天后就回到道台府销假上差。那陈司库早在自己家左近为他们租下一处小院，两家平时也好有个照应。这秋菊像从地狱一下子升入天堂，每日早起为陈武熬粥、煮鸡蛋，待夫君走后就把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再闲下来就去找陈司库大嫂聊家常，衲鞋底。这妯娌俩亲亲热热，倒比亲的还亲，说话也没结子。

      这天两人又聊起闲天，司库嫂说道：咱们姐俩都是实诚对人，不会说漂亮话的，这要是在老家嫁给哥们多、妯娌多的主儿，不被气死才怪呢。

秋菊笑道：受气是一定的，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司库嫂道：不至于？你不知道妯娌斗嘴有多厉害吧，我给你学一段我婆婆的真事。有一次我婆家大娘来家里串门，到中午了还不走。我婆婆就不高兴了：因为我婆家大伯中风偏瘫，卧床两年多了，她应该回去做饭照顾的。我婆婆就说了：这一晃就晌午了，也该做饭了，大嫂你就在这吃吧。

婆家大娘道：不了，都这岁数了，还落个蹭饭吃的名儿吗？

我婆婆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家再穷，还差你这一口半口吗？

婆家大娘道：要一不小心多吃了一口，不给孩子们留话把吗？再说家里还有个上了望乡台不走的呢。（该死不死）

我婆婆道：他不愿走你到前面去领他呀！（你先死再招呼他）

婆家大娘道：这秋风一来，谁知道黄叶先落还是绿叶先落呢！（别看你岁数小，没准死在我前边呢）

司库嫂学说到这，啧啧连声道：妹子，听听，骂人都不带脏字，你能接得住吗？

秋菊哎呀一声，道：接不住，我都听不出这话外音呢，等想明白后半月都过去了。还是没妯娌好！咱们不算，咱是亲姐们儿！

话说到这，俩人都开心地笑了。

那陈武回府后一切如常，只是每天无论多晚也要回家过夜，陈司库大哥调笑他：你也成了四门寨的捻匠——早晚宿家了。陈武红着脸笑笑，道：我不回去，秋菊睡不着觉。司库大哥哈哈大笑：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嘛，别不好意思，都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这半年里，朱满淀来找过陈武一回，他把陈武约到外面酒楼里，一边喝着酒，两人推心置腹谈了半天。满淀把入青帮的过程告诉了陈武，把不法的营生也半遮半掩地说了。说到杨小年被害时，他拍着桌子大哭起来，说道：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在刘守庙下船时碰见小年他娘了，那个瞎师父病死了，她孤零零说书也没个弹弦的，听书的人们都乱起哄。她看见我就拉着衣服要她儿子，我把身上银子都给她才脱了身。怎么世上有这么多苦命人呢！

陈武叹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劝你也早脱身才是。江湖饭哪是那么好吃的，将来不论官府追拿还是帮里内讧，都不免横死暴亡。不如你来保定府，我求道台大人为你谋个闲差，富不了也饿不死，咱兄弟早晚也有个照应。将来再娶个媳妇，也算对那没音信的朱伯有个交待了。

朱满淀慨叹一声道：多谢兄弟美意了！江湖人江湖命，我既已入此道还求什么寿终正寝吗？香火后人更不敢想，兄弟你若有什么仇家怨主我为你出头，将来我若有小灾小难你可帮我一把，大灾大难就不必惹祸上身了！兄弟，不说这伤心话了，喝酒！

两人从中午直喝到太阳落山才分手，陈武回家把这事向秋菊说了。秋菊急道：咱们刚过上安定日子，你可不要跟这路人交往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后人想想。陈武一愣，看看秋菊的肚子，终于低下了头。

却说那清河道台今年五十有三，早有了一正四偏五房太太，儿女一大群。可上月里去天津办差，迷上个唱戏的小旦，二十出头，身材模样都很出众，也是个阅人无数的厉害角色。几场酒局下来，把道台大人勾得五迷三道，用重金赎了做第六房姨太太。

这姨太太姓姜，府里都叫她姜六姨。她走过江南，去过京城，还到过成都、汉中，这天下富庶繁华之地都快走遍了。她这人能说会道，心机过人，又能唱善舞，把道台府几个太太都比成了黄脸婆，道台大人对她真是百依百顺，视如掌上明珠。

这六姨太嘴馋，对各地小吃念念不忘，时不时让后厨做南京的鸭血粉丝，武汉热干面、辣鸭头，杭州的西湖醋鱼，成都的抄手，汉中的酿皮，西安的羊肉泡膜，这可把几个大厨难倒了。成套路的几大菜系有地方学，这民间小吃可没人教。好在陈武的师父郭大厨是南方人，对苏州、淮扬一带正、斜两路饮食都有研究，陈武为姜姨太做了几次宋嫂魚羹、东坡肉、鸭血粉丝，吃得六姨太神魂颠倒，媚眼如丝。从此以后，六姨太有事没事就往厨房跑，与陈武说东道西，有时还把他叫到后院私房问话。

这么时间一长，陈武就觉得不对，司库大哥也提醒他注意身份。陈武顾念秋菊怀孕已近八个月了，一家老小全靠他挣钱养活，自然不愿惹事生非，可也不能太得罪六姨太，真弄得左右为难。

说这一天道台大人又去下乡巡察，天很晚了，六姨太又传话说要吃陈武做的鸭血粉丝汤，还要陈武亲自送进去。陈武没办法，只好把做好的汤菜用木食盒装好盖严，亲自提了送进后院。后院两个守门的认识陈武，也不阻拦，却在小声耳语嘀咕。进了后院，另几房太太的丫环婆子都撩开门帘偷看，还抿嘴笑着递眼色。陈武只当没看见，直接到六姨太房前敲门，禀告一声：姜姨娘，鸭血粉丝送到了！

只听房里慵懒一声：送进来吧。陈武只好缓步推门进屋，把汤钵从食盒取出，放在桌上就要转身离开。就听六姨太娇声道：陈大厨留步！陈武转身低首，道：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六姨太道：我是个热闹场中人，耐不得寂寞。老爷出门好几天了，也没人陪我说说话。我看你也是聪明通达之人，又拜过名师，见过市面，就坐下陪我聊聊如何？

陈武走又不敢，坐又不敢，难堪至极。

那六姨太又道：我也是农家出身的苦命人，也不过是敬你人品手艺，你若看我不起就走吧，别那么不自在！

陈武听了这话，心反倒静下来。就在桌旁椅子上坐下，却不敢抬头正视。六姨太取了勺，吃了几口鸭血粉丝，就放下勺说道：这鸭血粉丝确是正宗的金陵风味呀！我每走一地，都留心当地名吃、风物，连民俗故事都记在心里，可惜没一个知音同好的谈谈这些趣事。听说陈大厨是白洋淀水乡人，说说你们当地俗语有什么禁忌的。

陈武道：禁忌倒不多，只是老家水乡出门都坐船，忌说“翻”字，翻鱼菜时要说“打个张”。与老人谈话忌说“死”字，死人了就说“老了人了”，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六姨太突然娇笑起来，道：我倒听说一个你们水乡的故事，想要请教一下呢，你且靠过来点嘛！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