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弦书妙语惊四座 拾金簪初品鲫鱼汤
却说朱满淀送走爹爹后,先是心中有些孤单伤感,过了几天就觉得轻松自在。他十岁上娘就过世了,这些年跟着爹爹过,总还受些管束,挣了钱交爹爹存起来,要零花时也需爹爹准许。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挣了钱自己攥着,到了晚上,年轻小伙子睡不着,望着河道边两岸灯火,那些卖唱的,卖吃食的都是些年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都带了媚笑,勾得人心里发痒。满淀毕竟是水乡孩子,虽然心动,也不敢起什么邪念,只是四处游逛看看野景也就回去睡了。
相邻的草棚子里住了母子俩和一个弹弦的瞎老汉,老家是淀南龙化的,孩子爹得痨病早没了。这当娘的年轻时跟师父学会了唱几段弦子书,现在只好跟了这瞎师父来码头上说书挣几个小钱,她儿子如今也长到十七岁了,叫杨小年,白天跟着大人们装卸船,晚上帮娘摆桌子收钱。
且说满淀爹去了天津,这满淀没了伴儿,就常到杨小年家找他玩儿,有时在他家蹭饭,也跟着小年他娘去说书。这弦子书起源就在河北高阳、清苑、安州这一带,主要就是《杨家将》、《呼家将》那么几本,唱当年几家忠臣保大宋、抗辽兵的故事。因为这一带百姓受辽国掳掠侵扰最多,也最恨辽兵,对杨六郎这些忠臣良将奉若天神,所以爱听书的人就多,也舍得为此花几个小钱。当时淀南一带村村都有学说书的,到了农闲时也请人唱个十天半月,就算是农家人的一种精神消遣了。
这杨小年岁数也不小了,看着娘跟她师父不清不楚过日子,也觉得不自在,晚上就来满淀棚子里睡,两人也能做伴说说话。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月光极好,赵北口镇上人没别的消遣,都带了孩子来码头边的大货场上听书。小年他娘早早让两个孩子吃了饭,用木桶从淀里提了水泼场子,把小木桌和大木凳摆在场子中央。这时听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村里人提了木床子小凳子,码头边的商人租了客店木椅,旁边还摆了月饼,水果,茶水。外地跟船的力巴们不想掏钱,只能站在外围凑热闹,随时准备跑开。
此时只见小年娘身穿花旗袍,手拿黄铜月牙板慢步走出来,在小木桌前站定,环顾众人。此时那瞎子师父也提了三弦走出来,不用人扶,径自走到木凳边坐下,慢捻丝弦,调出几个高音,然后人群就瞬间安静下来。小年娘清清嗓子,脆声说到: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大人不叫了,孩子也不吵了。今天是八月中秋,合家团聚,皓月当空,各位明公稳坐压言,待我们擓动丝弦,慢慢唱来!瞎师父三弦弹起,小年娘打起小鼓,月牙扳响声清越,在河道水面上声闻数里。
那女子开始唱了:上一回咱们说到了哪家哪一个,上一回说到了哪家哪一名,哪里丢哪里找接接连连往下唱,哪里丢哪里找书开正封……一大段唱下来,小年娘坐下喝水。瞎师父三弦戛然而止,然后嘶哑说道:她也唱累了,你也瞌睡了。我老汉就来一个小段,为大伙逗个闷子,解解疲乏,唱的不好,也请各位赏个小钱,让老瞎子有碗饭吃。我在这谢谢各位了!瞎师父站起身举手作揖,然后坐下弹弦唱道:
唐僧取经西天游,
碰到一条小河沟。
师徒做饭没有菜,
八戒下河摸泥鳅。
一摸摸着个王八爪……
唱到此处,瞎师父不再弹弦,伸出一只手在旁边小年娘屁股上摸索起来,女人作势用手中鼓槌狠狠一敲他的老骚手,瞎师父大叫一声,接着唱:
原来是瞎老汉的手指头!
台下哄然大笑,小年娘点头示意,杨小年就端了瓦盆转着收赏钱。那些坐椅子的商人赏钱多些,村里大娘、小婶赏的少些,后面的力巴、闲汉纷纷躲开,瓦盆里只有盖住底的零钱碎银。小年娘又说了:今天是中秋之夜,我祝各位客官、父老发财发福,合家团圆!也请各位多赏几个,让我们这穷苦艺人也买块月饼,过个佳节。我这里为各位鞠躬了!
此时又有几个客商、大娘往瓦盆里扔了些零钱,小年娘一一鞠躬谢过了。插曲完毕,弦子书接着唱起来,直到深夜才散。
以后的十多天每到晚上满淀就和小年在书场上摆桌凳、端瓦盆收赏钱,然后数清后交给小年娘,有时收的多些就得个小赏,两人白天去买炒花生和糖瓜吃。
单说这天收了工,杨小年和满淀回到小草棚里,小年附在满淀耳朵上小声说:告诉你一件好事,咱们发财了!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光闪闪的金簪子,冲满淀晃了晃。满淀吃了一惊,忙问道:哪来的这东西?
杨小年道:我看见大船上一个商人,像个挺有钱的主儿,他领着一个年轻妇人来听书,不像正经妻妾,俩人还遮遮掩掩的。那商人摸摸索索往妇人手里放了个什么东西,妇人捏了一下也不看就揣进怀里了。等散了书我扫地时,就看见是个金簪子掉地上了,我也没告诉娘,要让那瞎老头子换了酒喝,还不如咱哥儿俩留下买肉包子吃。说完做个鬼脸,又把金簪子揣起来了。
第二天,杨小年和朱满淀也不到码头揽活儿,结伴跑到赵北口镇上金银铺外,小年掏出那个金簪子对满淀说:我有娘在,不方便。你去卖,就说是祖传的,你爹病了急着用钱。
满淀照小年的话说了,银铺掌柜盯着他看了半天,又追问了几句,也没什么破绽,就用低价给他兑了银子,嘱咐他拿好,快去给爹拿药治病。满淀嘴上应着,跑出银铺把钱交给了小年。两人先买了两个河间驴肉火烧,大口吃着往回走。杨小年兴奋地说:早就听说赵北口鱼汤天下闻名,也没喝过。今儿咱也去喝上一碗,也算没白来此地走一遭。说完就进了十字路口的章家鱼馆。饭馆伙计见进来两个半大小子,穿得像码头苦力,手里还攥着半拉火烧,就撇着嘴叫道:你们来干什么?讨水喝这可不侍候!
杨小年在靠门小桌前一坐,说:哥们是来吃饭的,一盘花生米,四两烧酒,一钵汆鲫鱼汤!说完掏出一块银子拍在桌上。伙计见有银子,忙换了笑脸进去张罗了。
等二人喝完烧酒,汆鲫鱼汤也端上来了,只见小磁盆里盛满浓浓的白色鱼汤,汤面飘着葱花、香菜,清香扑鼻。二人用汤勺盛到碗里慢慢喝,只觉得从未尝过如此美味,加上酒意上头,大有飘飘欲仙之感!两人喝完汤,把盆底熬烂的鲫鱼也嘬着吃了。等一结帐,杨小年可咧嘴了,走出饭铺,他对满淀道:怨不得人们都说,赵北口的鱼汤——喝也后悔,不喝也后悔。还真是这么个理,不喝觉着白来一趟,喝了才知道,买几斤鱼的钱才喝碗汤,真他妈的贵!
满淀说:我觉着值,这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真值!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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