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外史》第八回

牛牛的日记

飘零女殷殷报恩主  学艺男郁郁诉衷肠

      话说自那日城头论道之后，陈武与周秀才更加亲近。有时闲暇，陈武就备个花生米、熬小鱼请周秀才喝上两口。老秀才此时便眉开眼笑，谈天说地，把古今掌故讲给陈武听，也教他认些常用字词，陈武就拿出《三字经》让他讲解，渐渐把华夏历史也知道了个原由脉络。

      却说这全来祥饭馆里出入经营的就有四个人：掌柜董福田在前台支应收帐，正厨林凤山和陈武忙灶上，董家养女秋菊收拾杂物，刷洗盘碗。原来这秋菊祖藉陕北，爷爷也是当地读书人，中过秀才。只是父亲耕读一生没有功名，十几年前家乡一场大旱，又起蝗虫。父母带女儿来安州寻亲，哪知亲戚早已搬走。父亲急火攻心，病饿而亡。母亲无力葬夫，又怕母女跟着饿死，就求告人把女儿秋菊托养，要点钱草草葬了丈夫，自己找个农夫改嫁了。那日董福田去安州办事，见这秋菊眉清目秀，柔弱可怜，便出了点银子把她收养了。秋菊娘磕头出血，求董掌柜当女儿养大，找正经人家嫁了，万不可卖入娼门，她便死了也为掌柜念经祈福。董掌柜也是明白人，说道：你放心吧，我当自家闺女养大，没准还有个好运等她哩。秋菊娘又是一阵叩头谢恩。

      那年秋菊已经十二岁，早已经懂事，知道娘也是没法子才走这一步。到了董家后倒怀了报恩之心，小小年龄就洗衣做饭，为小少爷煮汤熬药，吃饭时却要侍候全家吃过，这才把残汤剩菜充饥。董掌柜觉得孩子可怜，逢年过节也买些衣服吃食给她，此时娘子就要冷言冷语，夹枪带棒。小少爷更是把秋菊当丫头使唤，稍不顺心就又叫又骂，招的他娘对秋菊一顿笤帚巴掌。秋菊虽挨打受骂，但想到董掌柜葬父收养之恩，也就忍下来，还要曲意求饶，笑脸认错，这一晃也就五年过去了。如今秋菊已经到了十七岁，早出落成袅袅婷婷一个大姑娘。那董家少爷也十四岁了，渐渐懂些大人事，在背人时也拉了秋菊纠缠，都被姑娘好言推托了。董掌柜夫妻虽也知道，却都装没看见，随其自然。这可苦了秋菊姑娘，自己想将来寻个看上眼的郎君嫁了，也能过个安稳日子。可这病秧子少爷既没手艺，又没气力，决不是可托付之人。可自己在人家翅膀底下讨生活，又不敢伤了颜面，这将来日子可怎么熬？

正在此时来了个帮厨陈武，长得威武健壮，又有厨艺在身，对人谦和仁义。秋菊不觉得就有了亲近之心，帮他洗菜时格外用心，送水时加了冰糖，又主动帮他洗衣熨烫，眼神里也带了柔情敬意。那陈武也是十六岁年纪，早已通了人事。当年在村里与夏清莲玩耍说笑，心中就有了朦胧爱意，只是各自忙于生活，也只是怀了丝丝牵挂。来饭馆后与秋菊日日相见，又见她身世可怜，受苦受累还心安理得，就觉得甚是可敬，心想将来我若娶妻也要找这等女子。等到她偷偷拿了自己脏衣服去洗，烫好后送回，送来开水暗自放糖，陈武心里就已明了其心，少年心事恰如春潮涌动，再难平息了。

这陈武自动了心，白日里只巴望那个苗条身影，夜晚里常常大瞪双眼，饭量也减了，身子也瘦了。看官要问了：二人既然般配，让父母托人说媒不就结了？可是，你想那陈武是何等忠孝仁义之人，他到人家饭馆帮厨，怎肯担这勾引人家养女之名？何况还有那童养媳之说？古人云：发乎情止乎礼。这是先贤千年遗训，只是发乎情出于身体自然，而止乎礼却要在心上插刀、肠里带锯，那是何等辛苦！

却说这正厨林凤山已有四十出头，早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但他平时却总想与秋菊私下搭讪，眉目间充满挑逗。秋菊表面溥衍，却总是沉默躲避。后来这林正厨见秋菊为陈武洗衣送水，便开始出言讥讽，满带醋意。那陈武一心想学好厨艺，却被林正厨处处打压，正经手艺深藏不露，问也不答不理。时日久了，陈武心中积压了满腔忧愤，终于得了场大病。几天里他发烧发冷，上吐下泻，董掌柜从药铺请了大夫，开了汤药，费用都从工钱里扣。秋菊虽然急得满嘴长泡，也只能煮好药，在送汤药时柔声安慰几句，但陈武听了却胜过十剂良药，心情好了，病也就慢慢见轻了。

这天周秀才提了几个橘子来探望，见陈武有了些精神，便说道：你也闷了这许多天，不如我陪你去静聪寺去上个香吧。陈武说好，二人从饭馆出来，慢慢沿街往西城走。这静聪寺建在新安城西北角，是金章宗当年为元妃上香所建，聪寺晓钟后世也列入新安八景之一。寺院占地六亩，有三进院，门首两个石狮，正门上有“敇建静聪寺”石匾额。进院后有正殿，供奉佛祖众神，陈武二人近前跪拜上香。陈武在祈求身体复原之外也默默为秋菊祈福。进香完毕，陈武早已气喘不止，周秀才忙扶了他坐到院侧的迴廊凳子上歇息。此时庙里清静无人，只有几只白鸽在大殿上咕咕对谈，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半空，让人顿时少了些凡心妄念，多了些禅意空灵。

静了片刻，周秀才轻声说道：我看你这病非比寻常，像是万虑焦心所致。我是过来人了，可否说与老夫听听？

那陈武郁闷纠结无一人可诉，今番在此空灵之所，见了可敬之人，不由得胸口一热，早已哽咽不止，慢慢把心中苦处倾泄出来。周秀才凝神细听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依老夫看来，此地并非你久居之所。秋菊是个好女子，与你也很般配，只是你当今既无田产，又无名位，如何带她安身立命。至于收养之恩不过是个虚名，这些年秋菊所付辛劳早已偿清有余了。俗话说：好事多磨，这天底下的事都是这么安排的！

陈武流泪道：我只想当个善良仁义之人，也不去争争抢抢，就想寻个意中人，做个老实百姓不也挺好吗？

周秀才道：我当年何曾不是这样想，可吃了亏，跌了跟头才明白，这世界上的好东西太少，想要的人太多，不争不抢？没有一样好东西是可以坐等得来的。正宗龙井茶一年就长那十几斤，燕窝熊掌每年出百十个，绸缎精瓷就出产在江南之地，只有皇族富豪才能享用，百姓们只有求个温饱就满足了。哪天有百姓撞上大运，得了个奇珍异宝，那又如何？古人云：鄙人怀玉，自取其辱。你要么乖乖献给皇家，得个小赏。要么让黑道强人勒索了去，没准还要搭条人命。这老百姓就是那么好当的吗？

周秀才拍拍陈武肩膀，又说道：你是个聪明正直的后生，我劝你埋头学好一门手艺，靠手艺辛苦挣份家业，再来迎娶意中之人。古人云：栽下梧桐树，招得凤凰来。只种个榆树棵子，凤凰来了也要飞走的。我这辈子娶了两回亲，到如今孤身一人，没人看得起。空有这满腹才学又有何用？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