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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孙犁先生相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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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 16: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山西忻州
□ 范法柱

一九七三年五月,天津市委决定集中精兵强将,配合天津京剧团把《芦花寨》打造成革命样板戏,派孙犁先生来白洋淀体验生活。当时,我刚出版了连环画《雁翎队》,团里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剧本创作,于是县里派我为联络员,负责全团的吃、住及日常活动,我有幸和孙犁先生挨着睡在了一条土炕上。

1

初识孙先生,感觉他已略显衰老,瘦长的身板,背已微驼,双眼已失去光华,虽衣着朴实,与当地渔民相比,还是显出知识分子文人特有的气质。

食宿安排停当,团长谢国祥同志给我们发了《芦花寨》剧本,并强调要保密,不得外传。同室的人们斜躺在铺盖上聚精会神地背着剧本,唯有孙先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室内很寂静,只有孙先生的脚步声。

“还转啊,该卸磨了!”王林同志发话了,逗得满屋人开怀大笑。大家放下剧本,说东道西地活跃起来。

晚上,谢团长主持剧本研讨会,老孙首先发言说:“主人公是女的,既不符合历史真实又不符合生活真实。当时的农民武装,是没有女同志当领导的!我们不能只跟着别人后面跑,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滋味。”

谢团长插话说:“受团里演员条件所限……”

不等谢团长讲完,孙先生拍案说:“全不是那么回事,头来时,市领导对我交待,此去白洋淀,一定要搞出个名堂,缺钱给钱,缺人给人……”

工宣队长许景祥插话说:“什么也别说了,此剧本是经李希凡同志审阅的,只能锦上添花,不许另起炉灶!”

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参加会的人谁也不出声了。谢团长宣布散会。

人们散后,我向孙先生说:“您说的有理,我赞同你的观点。据我采访,雁翎队里那里没有女队员,更不用说有女队长了。何必总是跟着别人身后跑,都是女一号,世界这是怎么了,真是阴盛阳衰。谁拿锄谁定苗,怎么老许一提李希凡,您就不吭声了呢?”

老孙无奈的说:“你还小,大点了就明白了!”

2

一天,晚饭后,孙先生对我说:“小范,跟我到保定看戏去。”我迟疑地望着他,脚步却随他走上了寨南的堤头。堤头,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那里,王林,林彦,老孙和我坐上车,朝保定开去。车停在三十八军礼堂门口,我们找到座位,戏就开演了。

戏名叫《烈火青春》,由中国青年试验话剧团演出。

在回来的道上,老孙对我说:“小范,谈谈观后感。”

我说:“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场面大,布景美,烟火真……”

“唉!你怎么只看这些,你看那演朝鲜阿玛尼的,你知道她是谁吗,他就是徐光耀的太太。你看她举手抬脚有尺寸,表演身段有规矩,真正称得起是顶台柱。现在凡事都批老的,我看世上没这样的道理……”

孙先生正说在兴头上,王林同志插话说:“小范,老孙一谈娘们兴致就来了!”逗得人们一阵大笑,也止住了孙先生的话头。王林是孙先生的老朋友,也是老领导,王林的插话,是对孙先生的暗里保护,这是那个人人自危年代的真实写照。

不知是换水的缘故还是农村卫生条件较差,团里有些人得了痢疾。我分别陪他们去县医院诊治,顺便也打打牙祭。孙先生也害了痢疾,他不去县医院治疗,只是让我捎辫子蒜回来顿顿吃生蒜防治。

3

大概个把月后,全团人马由寨南转到郭里口,我和孙先生等人又同室而居。赵大民趴在窗台儿埋头写剧本,其它人无事,便聊起了家常。

我问婶夫人何许人也?答曰:小脚儿原配。又问:进城何不啃嫩草?答曰:“没那牙口也……”

王林见势插话说:“看这一老一少,真配得了!”逗得满屋人大笑。

孙先生很少笑,接着就讲述了更让他笑不出的往事。

家在文革中被抄人被赶出家门在单位被批斗批得最狠,最凶的恰恰是得到他帮助最大的人。他动情地对我说:这场文化大革命,真是触及人灵魂的一场革命,我原来认为人性是善的,这时我倒信起性本恶的学说。接着他戏说:关牛棚是个好政策,首先人身受到保护免受冲击,还享受到配警卫的待遇。

老孙爱书,他说落实政策时书被退回来了,他都亲手整理了一遍,唯独一本《金瓶梅》被有权人私吞。我问:“为什么不向他讨要,难道官能大于法吗?”老孙无奈地说:“唉,不管谁保存,没失落了就好。”

孙先生接下来问我:“你读过《金瓶梅》吗?”

我调侃说:“你那宝贝被人私吞了,我怎么能摸得着!”

他说:“我家中现在有三套不同版本的金瓶梅,都是现代板的,不值钱。返还后我都整理好了,有机会送你一套。”并说:要想把女人写得鲜活,必须把《红楼梦》、《金瓶梅》读懂,读透。中国历来是以男性为主的文化,如三国、水浒大多表现的是男性的忠君报国,英勇刚毅或阴险狡诈,对女性的描写很少。如今妇女是半边天,必须要把她们纳入到文学作品中。要想写活她们,就必须研究她们。读书,是研究她们的一部分。

人越混越熟,越熟越不讲礼。我问老孙:“当初,是什么原因使你起了写荷花淀的念头?”

老孙沉思了一下说:“那时,我初到延安,给军人做文化教员。延安当时无风一身

土,有风眼难睁。这里我想起了白洋淀清澈的淀水当我吃有沙子的小米饭加野菜时,我便想起了同口镇贺兴馆里的炒鱼片。《荷花淀》的问世,首先是从吃想起的。怪不得《荷花淀》一发表就受到了鲁艺某些人的批判,说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幸亏有大人物看上眼表了态,荷花淀才有幸存活于今。

4

林彦阿姨是天津剧协的负责人,她好热闹,爱说笑,是典型的乐天派人物。她不愿枯守在自己宿舍受寂寞,经常到我们宿舍凑群聊天。一天,突然聊起东娃,便勾起我在保定文化局召开的东娃作品研讨会的往事。

东娃在安新老招待所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写出了《水乡游击队》的剧本,由当时高阳的老调剧团汇报演出。演出后深受广大观众的欢迎。

在作品研讨会上,一个保定市的代表咄咄逼人地说:无产阶级的革命舞台决不允许日本鬼子打着膏药旗走来走去……

听到这里,不知从哪来的邪火,心想,你也太不尊重作者的辛苦了,你只会唱革命的高调,一句话就想枪毙人家的劳动成果。于是脱口而出说:“请问日本鬼子不打膏药旗,难道打中国国旗、党旗、团旗,少先队旗?”

讲到这里,乐得王林前仰后翻乐得林彦阿姨指着我喘不上气来。只有孙先生没乐,并狠狠地说:“一样的料!”

晚上,我向孙先生请教,“一样的料是什么意思?”

老孙严厉地对我说:“人家保定的发言,是站在论理的至高点,虽有点儿左,与已无妨,你呢?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是冷嘲热讽!你是泻私愤!”

稍停了会儿,他问我:“你知道刘绍棠吗?他是通州人,在上初中时就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只可惜不入流被打成右派,这是他的不幸,也是党的损失。我不希望你再步他的后尘。自咱们相处以来,我发现你说话太直,往后不要写太激扬的东西,就按住白洋淀写,一直挖,不信挖不出水来!”

接下来他深沉地对我说:“我说你,其实有时我也和你一样,听到一些不顺耳的话也发议论,得罪、触逆了一些人,不招人待见……”

最后他动情地对我说:“小范啊,记住我的话,不和争名者争名,不与争利者争利,天许大鸡叫,也许小鸡鸣,只要真声叫,声声都动听。也别太拘谨了,认为该叫时,还是要叫!爱听不听!”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分手了,孙先生从赵大民手里借了本自己著的《白洋淀三部曲》送给我说:“就算是留作纪念吧!”

5

孙犁先生:当年一别,已数十载,现人隔两界,难以见面。自退休后,谨遵您嘱,我先后编写了《白洋淀歌谣》,《白洋淀歌曲》《白洋淀风情》《白洋淀童趣》《白洋淀笑话》《白洋淀抗战歌曲》等,虽水平有限,却已尽力。

您为白洋淀人写下了传世名篇《荷花淀》,白洋淀人为您修建了纪念馆,荷花淀的烟水笼罩着您的雕像,您永远活在白洋淀人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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