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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札记——风情篇
作者:林莽
初春
这是初春,淀水那么静,一丝波纹也没有。冰层刚刚消融,水似乎还带着冰的凝滞,只是比阳光下的冰更清澈,更透明。船缓缓地滑行,水面上什么都没有。
数日春风,某一天的清晨,当你走出屋子,放眼望去,往日平滑的水面上,长出了一片片紫红色的嫩芽,如黎明的朝霞映在开阔的淀子上,打破了往日一片灰色的寂静。
一过清明,苇子便展开了嫩得几乎淌绿的叶子,春天在一片清爽的风中真的来了。
水乡的活儿与农区的不同。每年深秋,人们开始收割那一望无际的芦苇,结冰后将它们运回村子的四周。然后就是梳叶、分类、打捆,忙上整整一个冬天。春天一来,反倒显得有些清闲了。渔人们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船只与渔具,修船的工匠们有节奏的敲击声传得很远,仿佛在向水乡的深处告知春天的来临。
水乡的人们不全是会捕鱼的,这种本领带有某种家传的成分。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远近闻名的“鱼鹰”。他们手中各有各的绝活,使人想起武当弟子与少林功夫,颇有几分传奇的色彩。他们有的能在开阔的水域里观察不同季节水流的变化,以苇箔圈地,鱼便乖乖地进入了设好的“迷魂阵”有的在壕边、水底下钩,以小鱼为饵,专门钓水下吃活食的大鱼我更佩服那些游侠骑士般的渔人,他们在船头上放一个丈把高的大网罩,手中一把锋利的鱼叉,船随意地游荡在淀子上,那些小鱼、小虾绝不是捕获的目标,他们船舱里跳动的,总是那些最名贵的大鲤鱼。当然,还有许多种捕鱼的方法,如打网、搬罾、打埝等是水乡最粗俗的活儿,许多人都会干。
还有那些神奇的放鹰人,梭子似的小船,两舷上伸出几排木杆,鸬鹚们整齐地站在上面。当鹰船从苇丛中钻出来,远远望去,清晨的薄雾里,仿佛飞行着一只黑色的大鸟。
一到春天,村边的柳树吐出嫩芽,冰层消融。修船的工匠们吆喝着把船推入冰冷的春水中,放鸭子的大篷船也驶出了村子,在靠近堤岸的浅水域扎下圈,他们的炊烟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鸭群在水中觅食,放鸭人在擦拭得干净的船上小憩,他们的船擦得那么亮,几乎能映出人影儿。常年在水乡生活的人,更喜欢干爽与清洁。
姑娘们抱着破成眉子的苇捆,登上岸边的船只,船的一侧就倾斜了。她们将眉子浸透后,竖在船舷上,控去多余的水分,就用房前屋后的石滚子碾。原来挺直的苇子,渐渐变得像她们的长发一样柔软而舒展了。水乡里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座织席的手工作坊。一进门,一边是挑山的火炕,一边是朱漆的大柜,其余就是空出来织席的地面了,有的甚至大得能织两三张一丈有余的苇席。
初春的水乡依旧是寂静的,水面格外开阔,偶尔传来一两声火枪的钝响,天空盘旋起一群群的水鸟儿,翅膀拍击着空气,发出一阵阵的鸣响,从头顶上掠过去,消失在芦苇丛生的地方。苇子正生机勃勃地生长着,连水面都被映得发出了碧绿色的光波。水鸟繁殖的季节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就是水乡的初春,它水波般地缓缓延展开去,把绿色与生机传向了这个已经苏醒的世界。
秧田
春天的傍晚,迎着夕光看去,还未长出植物的水乡洼地是深紫色的,深沉得诱人,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把船靠在洼地的边上,点燃船上的灶火,炊烟徐徐地升上去,天渐渐地暗下来,船成了一片剪影,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得很远。
一条悠长的曲线把视野分为两边,一边是黑沉沉的土地,在黄昏的余辉里,如聚集了千年的紫金一边是淡灰色闪着天光的水面,向淀子更开阔的地方伸展开去,与天空融为一体,飘渺得让人凝神屏息。
看畦人高声吆喝着,并不为什么,只是在这初春的傍晚,空气潮润,暝色渐渐合拢,一切都沉浸在暮色里了,一种发自生命的呼唤便突然迸发了出来,像一阵源于生命的风,掠过无际的原野。
船边,就是刚刚播种下的秧田了,畦垄整齐地划出几块长方形的水面。这是白洋淀特有的一种水稻,它的秧苗能长二尺多高。春天,人们在浅水中插秧,夏季,水位越长越高,稻秧也跟着生长。到了夏末,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扶直稻杆,几乎和人一样高,水涨秧也长,这是水乡淀稻最大的特色。
深秋的季节一到,水位便开始下降,沉沉的稻穗垂在水面上,人们上身穿了棉衣,下边却打着赤腿,一手拉着船,一手拿着镰刀。割下的稻穗整齐地码放在两边的船舷上。脱了壳的稻米又白又长,如同它独特的种植与收割,连香味儿也是特别的。离开那儿已经二十多年了,那股稻米的清香依旧记忆犹新。
插队那年的第一个春天,队长派我和几个小伙子一起看秧畦。我们住在一条有席篷的大船上,早晨,撑小船到渔船上要几斤鲫鱼,简单收拾后就下锅煮,熬成一锅乳白色的汤,再用筷子把鱼骨架捞出去,那鲜美的味道很远就闻到了。伙伴们都是单身汉,白天,我们一起用水龙浇水。晚上,躺在窄小的船舱里,听他们讲当地的生活与风情,许多有关水乡的知识,都是在那些春天的长夜里第一次听到的。
春日的阳光直晒在秧田上,水龙使劲地转。而春风很快就把水分带走了,田埂又干又硬,龟裂翘起来,赤脚走上去,脚不敢踏得太实。阳光照在嫩绿的秧田里,整齐得如几块绿色的毯子。
白洋淀的春天很少有雨,而风却在天天地刮。水中的植物将紫色的叶芽伸出了水面,在水波中摇曳着。苇子像长疯了似的,在风中愉悦地起伏,像一群童真的孩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二十年了。有时,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当天空的晚霞呈现出一片紫蓝色的云层,我时常会想起那些看秧田的日子。那生活确实很远了,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它也带走了我们那时候的生活。也许它们显得过于简单,但在简单的背后,在青春生命的身后,却有着另一层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一切毕竟都曾属于过我们。
那些碧绿的秧田,那些原野渔船上的炊烟,那些水乡的往事,只在偶然的一瞬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但却是那么鲜明,那么让心灵为之一动。还有那只在春夜里啼叫的狐狸。在离秧田不远的堤岸边,我曾看见它闪着荧光的眼睛,看见它缓缓地向晚风吹拂的芦苇丛中走去。
那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夜静极了。
黑鱼
一过清明,苇子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随意地摇曳着,给春天的水乡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芦苇中有一种小鸟,至今我也叫不出它们生物学上的名字,当地的人们都叫它“喳喳鸡”。这是一种比麻雀还小的小鸟,它产的卵像花生米一样大。到了繁衍的季节,它们就用草把几根苇杆缠在一起,搭一个小巧的窝,便开始产卵了。苇子在春风中使劲地摇荡。那可真是一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呀。
当地渔民说:“喳喳鸡一叫,黑鱼就该搭窝了。”我刚刚到水乡插队那年,常常跟着有经验的渔人在春日的苇丛中,寻找黑鱼的窝。在一片飒飒的风声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诱引着你,黑鱼无疑是这片静水中最神秘的生灵。
春天的水是那么静,有时你在芦苇间停下船来,就能听到一片寂静的幽鸣。两边是青翠欲滴的芦苇,阳光直射,晒得全身都痒酥酥的,一丝风都没有。这时,在苇地间的壕沟里,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经常可以看到浮在水中的黑鱼。它们把背鳍露出水面,黑色的,呈流线型的身躯上布满漂亮的花纹。尾鳍是椭圆形的,仿佛一把用黑色羽毛编织成的团扇。它们静静地浮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时,你会发生某种敬畏,敬畏于它寂静中的美丽。
一旦听到船只的响动,鱼便倏地沉入水底,转眼就不见了。
叉鱼是一种绝技,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行驶,人站在船头上,鱼叉有时要飞出一两丈远,没有手绝活,是很难命中目标的。冰刚解冻时,鱼不在水面上浮出,而是躲在去秋坠落的苇叶中,借助阳光晒走冬天蛰伏时长满身躯的寄生物。然后,鱼便回复了那黝黑而发亮的花纹,游荡在清澈的春水里。在闪动的光波中,鱼很难被发现。有时候别人告诉我那儿有条鱼,我却怎么也看不见。只有当鱼叉飞出,鱼猛地扭动起来,才发现那条硕大的黑鱼,原来就在眼前不足半尺深的浅水中。
黑鱼是卵生的,而它们不同于其它的鱼。每到春天,它们便寻找到自己的配偶,在一处寂静的苇地中安下自己的家。它们咬断一些青嫩的苇子,用苇杆围成一个直径两尺的圆环,再把一尺多深的水底清理得平整而光滑,就准备产卵了。渔民们把没有产卵的窝称为“青窝”。这时候一般是不去打扰的,只是在苇地的边上做上暗号,过上三五天,才带上鱼叉、粘钩上门守猎了。
产过卵的窝是由两条鱼轮流守护着。雄鱼和雌鱼的行动,似乎有一条固定的路线。在没有风的时候,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苇子在轻轻地摇动,一条鱼游了过来,在靠近窝的附近,它停了下来,像是在观察四周的动静。有时,它悄悄地浮上水面,然后再沉在漂浮的苇杆间。静候的鱼叉往往就是在此刻飞了出去。有时,鱼也在窝的下方守护着,那些偷食鱼卵的小鱼就不敢靠近了。守猎人用叉逮住一条黑鱼后,就不再等候另一条,而是用手把窝中的卵搅乱,下上几把粘钩就离开了,当另一条鱼游回窝时,便会用尾鳍摆动着整理那些零乱的苇杆,这时,几把钩就会同时搭住了它。钩是拴在旁边的苇子上的,鱼只有束手待毙了。
黑鱼是淡水中最凶猛的鱼类,以小鱼为食,黑鱼多的年头,其它的鱼就会明显地减少。于是每年春天,叉窝便成了渔民们必然的劳动。一过四月,那些没有被发出的窝便在阳光的帮助下孵化出许多条小黑鱼。它们在父母的监护下游出苇地,在平滑的水面上,很远就能看见它们成百上千条地游动,使水面都涌动了起来。渔人们用一种有手柄的抬网插入水中,有时一下就能捞上几百条小黑鱼。这时,如果你注意观察,一定能发现游曳于船四周的那条大黑鱼的踪迹。
春天,其它的鱼类也完成了自己的繁衍。苇子越长越高,浅水中的藻类越长越密,水乡在不知不觉中已进入了夏季。
五月
到了五月,渔民们不分昼夜地在大淀里忙碌着。壕沟边坐上了一排排的虾篓大淀里扎起了一圈圈的苇箔打网的船在水面上往返行驶着,他们敲打着船头上的一块钢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受了惊吓的鱼,在夺路而逃时便撞在了粘网上。苇子已经长了半人高,水鸟们出没在苇丛中。它们也忙碌着搭起了自己的窝。最小的鸟把窝架在苇杆上,大鸟们把窝建在高出水面的苇地中,窝里铺了厚厚的苇叶。在浓密的苇丛中,谁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有多少个“安乐的家”。
有时,孩子们撑了船到苇地里捡鸟蛋。大鸟们在他们的头顶上飞翔着,发出惊恐的叫声。苇地那么大,那么多,谁又能走遍所有的地方。
鱼的繁衍期也在春天来临。白洋淀的人称春季的繁殖期为“桃花涮”。它是随着桃花的盛开而来的。
每逢夜深人静,在大淀的浅水域,你就会听见鱼群哗哗哗的戏水声。有月亮的夜晚,渔民们撑上船,驶向淀边的浅水中,逆着月光便会见成群的鱼在水中搅动,那些正在产卵的鱼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出银白色的光。
因为水浅,只好弃了船,手提着花罩,赤了脚向鱼群靠过去。将要临近时,紧蹿几步,便一罩按下去,如果幸运的话,一下可以罩住三四条大鲤鱼。鱼在水中力气极大,弄不好有时会被鱼连人带罩顶翻在水中。
“罩涮”的夜晚水依旧是很凉的。人们披了棉衣,在船上静候着鱼群的来临。夜晚的大淀上静极了,除了风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划破幽暗中的寂静。远处村子里的犬吠声远远地传来,沿岸渔船上的灯火,一点一点地散布在水面上。近将黎明的时候,产卵的鱼群才渐渐散去。
在春天,淀里干活的人们就开始打了赤膊。即使在初春,风和日丽的日子,强烈的紫外线也会烤得表皮红肿。经过一个季节风吹日晒的人们,皮肤呈现出紫铜般的颜色,从远处看去,阳光下的人,仿佛穿了件红上衣。听说,以往女人们在淀里赶路,都是面向船舱而坐,因为不知在哪片苇丛的后面,也许就会转出一位赤条条的正在劳作的汉子。
初夏的淀水也是清澈的,渴了就俯身在船舷上喝上几口,水永远是清凉而甘甜的。紫红色的嫩芽正从水面下钻上来,有的展开了圆圆的叶片浮在那儿,有的还是小荷才露的尖尖之角。五月,大淀里的水生植物迅速地生长,每天都在改变着它们的形态。
孩子们从清明开始下水,经常戏水的皮肤,这时已挂上了一层淡灰色的水锈,摸上去光滑而结实。正午,村边的河道里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的孩子在水中嬉戏,他们一丝不挂的,如一群自由自在的鱼。
入夏
春秋两季,是白洋淀捕鱼的最好季节。随着雨季的来临,淀水开始上涨,一些治鱼的苇箔渐渐被水淹没了。渔民们只好将它们拔起来,运到岸上晾晒,等待秋汛的到来。而逮虾的苇篓依旧成排地坐在苇地的边上。白洋淀的大青虾有两寸多长。无论怎样烹制,那股香味儿都会令人垂涎欲滴。从春到夏,河道里,苇地边,渔人们互不干扰,以独有的方式各自经营着。
苇子已经长得很高,船驶入其中,几步之遥便隐去了踪迹。千里堤上的大柳树也苍郁了起来,它们繁茂的树冠连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方圆数百里的淀子,就在它们的环绕下与陆地分隔为两个世界。
大淀中几十个自然村落,星罗棋布地置身于芦苇丛中。它们大小各异,但每一个都是房舍密集,街巷狭窄的水中岛屿。而县城坐落在它们的西北角上,那个已不同于自然村落的小城镇,给人的印象,如同水乡一个蹩脚的发音,失去了自然而纯正的韵味。
也有些村子就坐落在堤岸的边上,比起水中的“岛屿”多了一条大堤上的旱路。但那些逐年形成的堤防,绝不比船行的水路更省时间。当地人似乎缺少旱路的概念,一次我从县城绕堤回村,出发时人们告诉我是十八里,走了一小时后问路,说还有十八里。白洋淀的大堤蜿蜒曲折,真是一座名符其实的千里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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