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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苇事
从东北漠河到南国曾母暗沙,从西域帕米尔高原到太阳最先升起的黑瞎子岛,大中国的地域风貌、风土人情是丰富多样、缤纷多彩。衣着各种服饰、不同肤色的人,点缀在颜色各异的土地上。他们充满了智慧,懂得利用家园资源优势,让自己在那里一代代的繁衍生存下去。葡萄干让火焰山腹地的吐鲁番人获得甜蜜冬虫夏草成为青藏高原玉树牧民的软黄金海鲜是舟山群岛渔民的立足根本……中华大地上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九河下梢的白洋淀,白洋淀人依托成片成片的芦苇荡度日,每年入冬前他们把金黄的苇子收割回家,以截苇、碾苇和编织等工序加工成席子卖钱,换回米面粮油布等让生活继续。在这汪水泽天国,一代一代水乡人过着平淡、平凡和平实的日子。
东方的中国,五大洲四大洋的世界各地,白洋淀人用芦苇席撑起了一片天,为世界带来一道特有的人类生活集锦。我们停船靠岸到白洋淀东,走进与桃花岛、燕子坞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采蒲台,在那座青色的房、蓝色的淀、绿色的苇、粉色的荷等围成的小岛,听听水乡人家的苇事。
大前街是采蒲台唯一的小街,岛上的房子与巷子、巷子与巷子、房子和房子,互相交织对影。一座出淀而起的小岛,又被水濠分割成大大小小岛的碎片。这是六十年前采蒲台的影像,在那个如同黑白相片的世界,织席就是永不落日的活计。
走进大前街东侧的第二条巷子,我们家的老宅子就在狭长世界的深处。经历了大清帝国、民国和抗日战争的太爷爷、太奶奶,为家族存亡和荣辱,一辈子苇子都没离开过手。我们家就像是芦苇席的加工厂,大姑奶、老姑奶和大姑是织席的高手,柔软带刺的苇眉子没有筋骨,可在她们修长的手上是那么的听话。土坯的小房子太小了,容不下三位勤劳姑娘织席。这难不住她们,屋顶、炕上等有个巴掌大的地方,都是她们织席的战场。土炕是大姑奶施展手艺的地方,随着席子体积变大,大姑奶把席卷成拱形,她穿着一身补丁的衣裳像是在长在蜗牛壳,很从容的编着席。老姑奶是能工巧匠,平纹席、方砖席、回纹席和花席等各路纹理的苇席,老姑奶都会织。大姑织席快,盘着腿坐在席面上,埋着头,双手绞着苇眉子,节奏快得像是机器上的锭子。
一领一领的席堆满了院里院外,在那个不允许自由买卖的年代。爷爷和二爷爷会冒险划船冲破重重关卡,沿着千里堤,顺着海河的支流大清河,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把白洋淀上等的苇席运到天津贩卖。白洋淀苇席在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是紧俏货。满头白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从睁开眼就坐在巷子口截苇,在他们眼里闪烁的永远都是希望。直到天边没有了云彩,他们才顶着一身的苇皮和尘土收工。三爷爷、四爷爷和大伯散了学,扛着截好的苇劈,在整个村里寻着碾苇厂子。他们把苇子铺在地上,熟练地拉着沉重的青石碌碡。顷刻,石碡在苇子上来回飞滚着。
一枯一荣里的芦苇,在白洋淀人没日没夜的劳作里,成了一片一片精致白皙、纹理美丽的席子。大姑奶、老姑奶和大姑用织席的钱,置下了出嫁的嫁妆。二爷爷、三爷爷和四爷爷用织席的钱,进学堂学习文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有一天,她们、他们离开家,去到更高更远的世界,经营着自己的未来。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们接过衣钵,像他们的祖辈、父辈们一样,创造着自己的美丽新世界。温暖的时光里,留下的是苍老的太爷爷、太奶奶苍老的身影。他们相濡以沫坐在大前街墙根底下,闭目养神安享晚年的夕阳红。
三十年前,绿军装的父亲划着喜船从南淀到东淀,把花样年华的母亲娶过门。外公是生意人,家境殷实。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不用织席贴补家用,就能安枕无忧的进学堂上课,可娇生惯养的女孩上学不入门,喜欢跟闺中密友聚在一起织席,在她看来织席是最过瘾的事儿。不曾想,这一织就是一世的年华。
大前街西侧的大淀填平,公社派人在村里开了供销社,从此采蒲台岛尘埃落定,有了欣欣向荣大发展的趋势。在时代变迁大潮里,男主外女主内是水乡人家主导思想,织席落在女人的肩上。那个年代不会挨饿,可贫穷依然萦绕在人的心头。白洋淀的冬天很冷,北风成宿的呼啸。年的味道悄然间流溢蔓延,“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要个破毡帽。”的谚语,在孩子清脆的童音里传唱。父亲跟同族的兄弟去遥远的东北卖雏鸭,在一分钱难死英雄汉的时代,闯关东的男人们根本挣不到钱。父亲一年又一年空手而归。在年根底下,为了给我和妹妹买新衣裳,整个冬天母亲都是在截苇、碾苇、织席……直到腊月二十五收席场关门才停手。母亲毫不吝啬,为我们两个小孩买来人人羡慕的洋气新装,为父亲添两双袜子,而那件压在箱底过时的嫁衣,依然是她新年的衣裳。
小学六年级那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随着春暖花开,芦苇扯着身条疯长,村里的庙会一天天挨近了。在采蒲台除了春天,庙会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年后就离家的父亲没有寄钱回家,为了让他安心,母亲从不抱怨、哭诉家里难过的日子。为了庙会给我们添置春装。清瘦单薄的母亲,又增大织席的劳动强度。当真武庙的香火缭绕,大前街、小前街等客商云集、人流攒动时,母亲早用卖席的钱给我们买下春装、护身符和小礼物等。
日月流转,年复一年,时光的年轮已斑驳,就在我们成家立业,有了孩子挑家过日子时。父亲、母亲的脸已褶皱、头发半白、身体衰老,可还是一如从前的帮补我们。
二十年前,大前街向南继续造陆,一直延伸至南淀淀畔,形成了北起烈士祠,南归聚龙码头的格局。形成采蒲台最经典的人文、自然景观。而苇事迎来水乡历史上最辉煌、最值钱的时刻。老中青三代女人,每天坐在一大片洁白的云彩上,用一双手撑起了一片天,描绘了一片云,耗尽了人生最美的年华。采蒲台岛上沉浸在芦苇的海洋里。每天都能听到关于织席的纪事。
三叔养鸭亏了本,无力承担凤姐的学费、书费,凤姐只有回家跟三婶学习织席。凤姐功课好,一直喜欢写写画画的。硬生生得被终止学业,有委屈有失望。可懂事的女孩没有抱怨哭泣,默默地跟母亲学习织席,灵气的凤姐没几天学就掌握了织席的要领,不久一个人独自织一片席。白花花的苇眉子在她手上像是艺术体操运动员的彩带,那么的服帖、顺畅和好看。她娴熟地衔着一条又一条苇眉子,不住地甩起、抖动、穿梭,用最少的苇子,织成最大一片云。
年根底下,老白大伯向四个女儿放了话:从今天起到春节,织席的钱不再交到家里的柜上,自己攒着买新衣裳上。这还了得,本来就个顶个泼辣的四位堂姐,为了抢下苇眉子不惜大战一场,最后,从口才到手脚更利落的三姐姐笑到最后。
大舅家院里每年冬天都有一个超大的苇子垛,那年大表嫂刚过门儿,老公公指着苇垛向儿媳妇许诺:咱们还没分家,苇子先紧着你们小两口织,你们织剩下的在给我们。不成想,大表嫂是织席的高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一座小山似的苇子垛都快被削平了。心急火燎的大舅不得不拉下脸找到儿媳妇,让她赶紧住手,给他们老两口留个塞牙缝的。
芦苇与女人们的故事是永远都讲不完的,彼此间,构成一幅白洋淀最清丽最超脱的一幅画。谁也不曾料想,在世纪交融的时刻,白洋淀的苇席开始降温、疲软,在剧作家琼瑶的《还珠格格》最火的那年,白洋淀的苇席已经无人问津,万亩芦苇荡沦为野草。采蒲台人再也守不住这道历时千百年的绿色长城,为了生存他们另谋出路,如今织席的手艺面临失传的境地。
有一天,当人们要一睹白洋淀水乡织席积淀的文明,只能在孙犁先生的《荷花淀》《采蒲台》《采蒲台的苇》等作品里,在白洋淀文化苑的墙格里、在文献资料里等标本里寻找。每一个饱含祖辈智慧结晶的消亡,就是一座城池的倾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段历史的剧终。白洋淀水乡织席的岁月再也寻不来了……(水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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