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记忆

一月游云

金秋十月，月初开冷气——寻凉，月底放暖气——找热，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隔着通透的落地玻璃窗看到掌形的红叶在风中招摇，仿佛与深秋告别，冬已姗姗而来。我只是瞥了一眼，儿时记忆中的冬日突然在脑海里升腾，眼前秋去冬来的小景一下子被另一幅刻在记忆中的画面覆盖。

我的家乡在端村，位于白洋淀腹地，众水环绕、壕沟连连，烟波浩渺中大片大片的芦苇一望无际。东堤到西堤很长，我家住在端村中央，出门下河沿儿，鱼市、菜市都在我家跟前。老屋那破旧的玻璃窗正对大淀，三九寒风似剪刀，它能剪开窗框边上每条宽窄不同的缝隙，无情的将刺骨冷气推进没有炉火的老屋！白天母亲和姐姐们织席、解苇都很劳累，夜晚炕上的被窝早早排满大炕。那个年代没有炉火的寒冬让人无处躲藏，手摸哪儿哪儿都是冰凉冰凉的，烧炕成了冬夜取暖的方式，唯有烧热了的炕方能捂暖这排大大小小的被窝。那时候父亲的工分，母亲织的苇席加在一起只能维持糊口，虽然窗外寒风凛冽，但烧热的土炕上的冬夜还是格外温暖，正如记忆里一家人清贫而温馨的生活。

门口的鱼市就像定好的闹钟，四点多准时叫醒熟睡的母亲。母亲每天起床后，先抱进一捆柴火烧起家里仅有的七印锅。不加水的大铁锅渐渐由黑变红，仿佛初升的太阳般徐徐射出万道光芒，红红的大铁锅照亮了整个老屋，也映红了母亲的脸，冰冷的老屋渐渐回暖。

我们赖在炕上享受着暖暖的片刻，母亲柔和的语音督促我们趁热赶紧起床。我穿衣服的同时习惯地看向东边的玻璃窗，只见印在玻璃上的大树渐渐模糊，缩成了山脉，我愣愣的目视着玻璃上的画面，看山脉在温度的催化下，仿佛瀑布沿着窗棱直流而下，顺着窗台流到布满沧桑的青砖地上。母亲说玻璃上的东西叫冰花，是屋里的热度以及我们每个人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结合的晶体而形成的，虽然母亲说的听不懂，但是我很喜欢冰花，觉得窗上的冰花也喜欢我，每天早晨相遇，我和冰花面面相觑，感觉冰花在和我说话一样。

能干的母亲每天清晨起来，重复着她烧干锅取暖的活计，我和妹妹们也很听话照常起床。有一天，鱼市的喧闹吵醒了我，屋里的凉气嗖嗖的直灌被窝。我断定母亲没在家，赶紧缩了缩身子。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母亲起早碾苇回来了。我从窗花上收回视线，看到母亲抱一捆柴火匆匆点着，柴火啪啦啪爆响。火光映红了老屋斑驳的土墙壁，袅袅的暖气徐徐升起，母亲在灶台前忙碌做饭，我迅速穿好衣服却又缩回依然温温的被窝。烧锅取暖，妈妈忙碌的身影，仿佛一幅画，深深印在我儿时冬日的记忆里。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着，很快进入腊月。生产队打算给社员们搞点福利过个好年，队长通知大家明天田庄河苇场分芦苇。

次日我屁颠屁颠的跟在母亲身后，执意要和他们一起去分苇。田庄河是通往水乡村庄的一条河流，河的右边是一条很深也很大的干壕沟，队里的芦苇就囤积在那儿，离我家很近。我们下淀乘拖床滑行在厚厚的冰河上，太阳射在冰河上折射出道道刺眼的荧光。

分苇场地忽然间来了这么多人，看苇场的董爷爷乐的脸上乐开了花，人们有说有笑，愉悦氤氲在苇场上空久久回荡。爸妈也和大家忙着干活，人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挑选、有的扛、有的按苇的等级进行摆放、按人口多少分把、大家干劲十足。看到大伯老叔们冒着热气的头上沾满厚厚的芦花，身上也蹭了片片的泥巴，当时觉得好笑，现在想来，心中却有一种涩涩的酸楚……

一份一份均匀摆放完毕，分苇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母亲喊我过去抓阄。我心想：如果抓到一份最好的芦苇母亲一准给我们买新衣服，说不定大年三十就能吃上白面饽饽，想着想着肚子就咕咕直叫，便抬头看看天空，脸盆大的太阳仿佛罩着一层层灰白的纱，眼看着太阳在纱后噌噌西下。

天快黑了！大家看好属于自己的苇，抓紧时间往家运！队长高声喊话。

我坐在苇剁上负责看着我家的苇子，爸妈已经运完两趟了，最后一趟妈妈暖暖我的小手，父亲把他的破棉袄裹在我身上。然后用绳子把芦苇刹好，抱我坐在苇上。父亲高兴地说：坐稳喽，拖床开始启动了！暮色苍苍，寒风呼呼，爸妈拉着我和这份暖暖的幸福一同回家了。

拖床一路逶迤，穿越漫长岁月，当年的小姑娘已人到中年。我从落地窗前收回目光，也从遥远的回忆里抽身回来，窗前的红叶依然在深秋的凉风里摇曳，仿佛妈妈烧锅时跳跃的火焰。

(稿件来源:微信公众号“雄AN文学”2020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