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 相对于上一章节而言,今天的这篇文章内容仿佛少却了几分“曲折”,几乎只是围绕着两个字运作——租地! 就是这两个字儿的出现,也为日后的故事情节,再次埋下了让人难以预料的伏笔。特别是对于新出现的几个角色人物的描写,以文字形式告诉我们,这一家子绝非善类。 而对于这一印象的渲染,金老师通过人物内心的刻画,将一个个鲜活的角色呈现于我们脑海之中,让善与恶的反差对比更为突出。由此不难看出,金老师的写作功底,很是让人钦佩的。 话不多说,还是欣赏正文吧。 ——碧水白洋
《淀上人家》(四)
初六一大早,百胜就向村西头詹大善人家走去。红灯惦记着高阳杨木森介绍的那两台洋布织机修理的事,怕凌水再不结实了,过不去河,耽搁了人家开机生产,所以昨天早上和钟华撑着拖床披着一身霞光就去高阳了。在家这几天,他们仔细的商量了种靛打靛的计划。决定红灯先去高阳修完了那两台织机,可以挣回些修理费,回家等开通了,再全部由红灯指挥播种靛蓝大事。百胜家只有二亩柴苇地,当然可以毁了苇苗种靛,可考虑柴苇地上有二三尺厚的飘胡苔、苇皮条除不清,苇芽子又钻出地面影响靛苗生长,第一年试种保险为要,所以由百胜出头去向詹大善人家租几亩好园子。又怕下手晚了,别人先租去,影响今年试种进度。并且特意告诉百胜,先不告诉詹大善人咱种什么,他要的租金高点也不怕,只要租下地来就都好说了。 百胜过了村中间的那片称为官地方的空地,在西北角临街有一个大黑艄门。艄门中间有两个铜兽衔环在春风里叮叮做响。磨砖对缝的门垛下,一边一个青石狮子,个头不大,也是呲牙咧嘴。黑门框上刻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向阳门第春常在” ,下联是“积善人家庆有余”。横批是:“万里和风。”百胜并不认识这些字,只是听村里的教书先生柳五给人们读过,读完了,柳先生还舔着大拇哥说过:“只有咱村詹大善人家才称得起这幅对子!”看见对联上的字,想起“詹大善人”四个字心里不由的一阵冷笑。但是他明白:自已是求人家租地来了,其它善人不善人就不管他了。 百胜登上高台阶,正要迈门坎,忽然从门洞后边闪出个人影,大喝一声:“谁!要干什么?”百胜定睛一看原来是甄良才,只见他今天鼻梁上架了个眼镜用细绳掛在耳朵上,在他瓜皮帽下插了支毛笔。百胜正要发怒,甄良才也认出百胜,忙不迭的垂下肩膀,呲出两个黄板牙,叫道:“表姨夫,过年吉祥。您有何贵干哪?请遣小外甥带为通报一声。”百胜站住了身说:“良才!你小子过年也不去给我和你表姨磕头,在这儿等着哪?快去告诉詹大先生,我有事要找他。”甄良才到正房里通报去了。这詹家是两重四合院。前面一层四合院是詹大善人住着,正房右手里有个夹道通后院,后院住着他弟弟詹二先生。詹大善人本名叫詹大山,平日自诩乐善好施,所以,村里人们便把他叫“詹大善人”,话说这詹大善人三十来岁丧妻,膝下无子。有多少人给他介绍续弦,他一概不应,唯独想上了自己的弟媳妇筱夜香。这筱夜香本是保定城里青楼头排,詹二先生本名叫詹二山,村里人们对读书人尊敬,就都叫他“詹二先生”。这詹二先生:说是在保定求学,其实就是在那里和筱夜香日夜鬼混,混的没钱了,行乞街头了他还誓不还乡。詹大善人去保定替他弟弟赎下了筱夜香,接回詹家寨完婚。谁知两年了,筱夜香怀里总不见动静。原来,詹二先生早已房事过力,落下阳萎恶疾。闹的筱夜香日日哭,夜夜骂,詹二先生只是长嘘短叹。这一切詹大善人早已看在眼里,而弟媳妇的大屁股在他身旁扭啊扭,大奶子在他对面颤啊颤,都使他心旌缭乱。终于有天深夜,筱夜香又是哭又是骂,詹二先生在一边搓着手唉声叹气。詹大善人义正辞严的闯进去,口里喊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把把瘦骨如柴的詹二先生推出门去,翻身把赤身露体的兄弟媳妇搂在怀里……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十个月后筱夜香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詹大善人马上大排酒宴,宣布自己的弟弟家生了个儿子。从此詹家有后了。 百胜站在门洞回忆到这儿不由冷笑,甄良才跑过来了,谄笑着说:“表姨夫,詹保长传你进去呢。” 百胜穿过四合院走到上房台階,甄良才在后面紧赶了一步,叫了声:“表姨夫!”给百胜打起了门帘,百胜进了正房堂屋。堂屋里迎门是个乌木的八仙桌,桌上贴墙摆的是一副乌木边框的石磨山水画,一边一个青花瓷毯瓶,还有一把银制水烟壶。桌两边是两把太师椅,椅上铺着毛皮坐垫。烧着火墙,屋里很暖合,但是并无一人。 百胜正打量着堂屋,从右边耳房里传出一声咳嗽,门帘一动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一头镶着水貂皮的瓜皮帽压着花白的鬓角,花白的八字胡在鼻子下向两边撅着,花白的大辫子在后背上耷拉着。身穿青罗绸长棉衫,外罩油绸丝棉坎肩,足登厚底的白毡靴,脸上乍一看一副慈祥样。可他的两个眼窝太深了,两道寿眉太长了,以致于遮住了眼睛,他的目光从长眉的幽暗处偶尔露出来,叫人难于琢磨。他并没急于和百胜打招呼。坐在太师椅上,先吹着了纸捻,点着了水烟壶。咕噜咕噜的吸了一口,吐出了烟,才抬起了头,说:“百胜大侄子啊,大年下的,你有什么贵干呢?”百胜点了下头,说:“大叔,侄子给您拜年了。”詹大善人鄙夷的浅笑了一下,说:“算了,有什么事儿直说吧!”百胜说:“是这样,百胜今年打算在您这儿租几亩园子。”詹大善人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哎呀呀,你钟百胜不是宁自打短儿也不在我这租地吗?今年日头开始从西出来了吗?”百胜陪了下笑说:“那时我每年里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我添了嚼口,人多了,打短包括不过来,想租几亩地种。”詹大善人说:“我就那么点园子,瞒不了当村人,每年里,都是向外租出去的。你突然要租地,人家没退佃的,我用什么租给你?”百胜正要搭话,这时从右边耳房里挑帘出来一人个,插话说:“也不是说就没园子了,我今天才知道王家壕那五亩园子,老面糊老头动不了了,家里儿子,得弄不了菜园,连着两年了,交不齐租子,今年我已吩咐甄良才叫他夺佃了。只是村里一听见说,就好几家要租的,租金已从八钱抬到一两了,你出的多,就租给你。”百胜看了一眼说话的人,这人黄白脸色,长眉细目,一说话不看人。嵌着一块白玉帽正的瓜皮帽下,一条棕色的辫子垂在后背。百胜认识,这就是詹大善人和詹二先生家的独根苗詹得利。从筱夜香生下他,转眼也是十八九年了,詹大善人给他请了柳五先生当塾师,上了三四年私塾识了几个字,詹大善人就把家里的田产地亩都交给了他,收租放账也是他一人管,甄良才虽顶着个甲长的名号,却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跑腿的。百胜心里知道这小子的份量,不能小看他,就说:“大兄弟…”詹得利板起了脸说:“谁跟你是兄弟?叫大爷!”百胜咽了口气只得改口说:“大爷,你说要多少才可以拿下这五亩园子呢?”詹得利装模作样的从八仙桌上拿起把算盘,五个指头插在珠串间,抓住了横梁卖弄的向下一甩手,把上下珠子分开了,然后口中念念有词,若有其事的扒拉开了算盘珠,然后说:“我也不是为难你,你拿不出来咱就算两拉倒。你看,共七两半,每亩一两半。要是银洋就是整拾块!”百胜听了,气的直咬牙,在这白洋淀租一亩地,最多有八钱的,在京郊,才听说有一两的,这一两半真是闻所未闻,也是趁人之危……可又一想,红灯临行嘱托,一定要租下地,不能因小失大。想到这里,百胜笑了,说:“可以,立契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詹大善人和詹得利都楞了一下,詹大善人的长眉毛下露出了一丝责备的冷光,詹得利看到詹大善人的眼光,心里也打了个冷战,心里说“坏了,要到他圈里了。”但是,他僵硬的脸上也只好挤出一点笑容:“那好,成交!”然后大声喊:“甄良才,甄良才,写字据!” 钟百胜拿着租契走了,詹大善人和詹百利都在沉思,门帘一响,筱夜香从右耳房出来,她扭扭搭搭在八仙桌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詹百利忙躬身问到“母亲可安好?”筱夜香并没看他,却向詹大善人说:“我在里屋听着呢?老东西,你们要到人家圈里了吧?”詹大善人说:“你不用掺合这个。定合同,我按着我想要的要,人家按着想给的给,有什么圈不圈的?”筱夜香朝他撇了撇嘴,说:“就你个老东西大度!我还不知道你有多粗多长?”得利听着自己母亲说话轻佻,正想迴避,大善人却沉思的说:“他一两半租了地去,到底想种什么呢?”詹得利说:“论老面糊种菜,得是一等一的好把式。咱们明知道,他得弄一年,一亩地能得一两半银子。他不能动了,儿子们不会得弄菜,一亩地连一两银子也挣不来,马上就交不上租子,退佃。一两半银子种菜肯定是不行?可在咱们淀坑里还有比种菜更挣钱的事吗?”詹大善人又咕噜噜的吸了口水烟,把自己的脸沉埋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用纸媒子点着詹得利说:“前两年朝庭早已严禁过了,现在他们除非是……”
文//金恩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