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从端村码头出发,到对面村子去。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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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水吃水
早晨6点多,大刘起床了。早春四月,天气微凉,他披着夹棉袄,穿着一双绿色的行军鞋,到承包的藻乍淀水塘边巡视。
大刘今年40岁出头,是安新县安州镇北何庄村村民。3年前,在外打工的他听说已干旱多年的淀里又有水了。他跟老婆一合计,决定回乡承包一片水塘,专司种藕。
虽然忙累如故,但从打工仔变成老板,大刘添了许多干劲。站在被土埂分割成大小不一水面的淀旁,他自豪地向里一指,“这一片都是我的”。
他从村里雇了四五个人,清理杂草、种藕、捞藕,一个人一天能捞一千斤,隔三岔五会有北京的菜商上门收购。谈到价格,大刘的自豪之情顿时收敛了几分,“今年行情不好,搞不好要赔钱了”。
大刘的藕田旁边,两个年轻后生正划着一艘小木船打捞小龙虾。在藕田里套养小龙虾是一种被村民们认为“精明”的新营生,小龙虾能为藕田除草,排泄物又可以给藕田施肥。
大刘藕田的另一侧,一大群鸭子正在水中嬉戏。这些鸭子也是村民养的,它们贡献的红心鸭蛋将被腌制,作为白洋淀特产销往全国各地。
村里几家小饭店开得火热,凉拌一盘刚捞上来的脆藕、油炸一盆新捕上来的小鱼虾,是家家的招牌菜。用饭店老板的话说,“这叫前店后厂”。
靠水吃水,大刘们的日常,是白洋淀39个淀中村、10多万淀内人口的缩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在淀区生活的祖祖辈辈们的翻版。
1988年编著的《安新县交通史稿》中写道,淀区“鱼肥蟹鲜,渔船如梭”。1981年出版的《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弘治保定郡志》卷十二中也记载,“人以水势汪洋故名,内出鱼藕以利军民”。
与传统的农渔不同,冯端午父女则用另一种方式分享着白洋淀的馈赠。72岁的冯端午是一位民间芦苇画艺人,他能自己设计图案,然后以白洋淀的芦苇为原料制作芦苇画。在他的影响下,女儿冯娟也爱上了这门手艺。
冯娟告诉新京报记者,虽然淀里芦苇多,但不是所有的芦苇都能用来作画,只有第一年和第二年生的粘苇芽子和白毛子才合用。
平时,村里上了岁数的妇女去淀边采芦苇,冯娟按斤收购,经过筛选、剪段、温水浸泡、刮掉苇泡、裁剪取直、熨烫上色等多项工艺,最终才能拼粘出一幅成品画。冯娟说,最难做的就是人物的表情和动物的毛发,要在苇片上细细裁剪,十分费工,一幅逼真的“猛虎下山”图就花了她整整一个月时间。
▲冯娟在以芦苇为原料制作芦苇画。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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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水危机
大刘种藕已近三年,在此之前,淀里种的是玉米、麦子和棉花。村里一位老人说,打三年前再往前数十几年,藻乍淀靠近他们村里的大片水域都是干的。这几年雨水多了,外加“听说打外边往里补水”,淀里这才又有水了。
老人回忆,干淀的那些年,村里人在淀里种满了各种农作物,村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给这些庄稼上农业保险。三年前淀里忽然有水了,这些庄稼全淹了,由于没有保险,村里人也只能认栽。
冯娟住在安新县城北部的端村镇,她家的二层小楼就建在捞王淀旁。相传有年夏天,乾隆皇帝来白洋淀打水围,不小心落水,被船夫救上来,这里因此得名。
捞王淀是一片开阔水域,在冯娟的印象中,近年来没有出现过干淀的情况,但水位亦高低不定。
她家小院的台阶正抵着河堤,成了一个直观的水位观测线。这几年水最高的时候可以漫过台阶的最上层,低的时候高约一米的几级台阶会全露出来。冯娟看到,今年春节以后水位渐渐降低,已经降了两寸。
冯娟说,淀里水少的时候,芦苇就少,做芦苇画要用的某些稀缺的原材料就更难找了。
事实上,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白洋淀就开始面临缺水危机。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贾仰文教授在一篇论文中提到,20世纪50年代白洋淀的平均入淀水量为18.27亿m3,到了80年代锐减为1.47亿m3,仅为50年代的8%。而到了2000年以后,入淀水量进一步减少,相较上个世纪90年代又下降了近55%。白洋淀面积已由上个世纪50年代的561平方公里锐减至366平方公里。
不仅白洋淀缺水,整个华北地区都缺水。河北省水利水电第二勘测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卢双宝称,因地表水资源匮乏,河北只能靠抽取深层地下水维持不断增长的用水需求,地下水超采十分严重。河北省平原区已形成多处地下水漏斗区。
卢双宝说,近年来,白洋淀流域地表、地下实际平均供水量远远大于水资源总量,水资源开发率高达166%,白洋淀流域入淀水量已近枯竭。
他认为,白洋淀逐步退化萎缩,数次出现干淀现象,生物资源遭到毁灭性破坏,珍贵生物种群几近绝迹。
1958年,学者郑葆珊记述白洋淀中有鱼类54种。而1983-1987年连续5年干淀后,鱼类就只剩下24种了。
从小在淀区长大的端村人陈大勇(化名)对此深有感触。“我们淀”(指捞王淀)是整个白洋淀水区中面积最大的淀,是“真的白洋淀”。
陈大勇说,他小时候,水里的鱼多得打不过来,大鲤子、鲇鱼、草鱼、黑鱼,还有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鱼,随便哪里下个网就能捕到。那时,家家户户都爱炖杂锅鱼,一揭锅盖,香气呼的腾起来。可近些年,水少了,鱼也“比以前少多了”。
冯娟也记得,她小时候喜欢去淀里踩螃蟹玩,一脚下去好大一个,她和小伙伴欢乐地踩呀踩,不一会儿带去的网兜就满了。而此种情景已绝迹多年。
▲藻乍淀的藕田旁边,两个年轻人正划着一艘小木船打捞小龙虾。 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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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少了,还脏了
作为华北平原上最大的淡水湖泊,白洋淀由潴龙河、孝义河、唐河、府河、漕河等9条河流汇入,故称“九河下梢”。史料记载,历史上的白洋淀不仅不缺水,反而洪涝多发。
但到上个世纪60年代以后,白洋淀上游河流陆续修建了143座水库,大型水库有王快、横山岭、龙门口、西大洋和安各庄水库等。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贾仰文教授指出,这些水库总库容达36亿m3,而白洋淀流域多年平均水资源总量为31.1亿m3,也就是说,将白洋淀整个流域的水全放在水库里都不能将水库蓄满水。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殷峻暹教授告诉新京报记者,修建这些水库最初是为了防洪,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库用途向工业用水、城市生活供水等方面转变。
殷峻暹说,在华北地区缺水的大背景下,“人和自然相当于一种竞争性的关系”。人类活动用水越来越多,水在上游被水库截流,水自然就进不了淀了。
水环境模拟国家重点实验室刘丰等曾对20年间白洋淀土地利用变化进行研究,发现主要变化趋势是耕地与建筑用地的增加,伴随着白洋淀水域的减少。
除了人类生产生活,气候条件的变化也对白洋淀水量产生影响。资料显示,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白洋淀降水量持续减少,直到近几年才缓慢增加,但蒸发量却基本持平,这种“赤字”导致白洋淀水位的下降。
生态学者宫兆宁曾对近30年来白洋淀湿地景观格局变化的各项影响因子进行测算,结果显示,人口与社会经济发展是影响白洋淀湿地面积变化的最主要因素。
宫兆宁告诉新京报记者,从1984年至今,保定市的常住人口增加了一千多万,GDP增加了三千亿,这些生产生活都要用水。
在人类活动的作用下,白洋淀的水不仅少了,还脏了。宫兆宁记得她前年去淀区考察时的情景。在非景点区域,很多制鞋的边角料直接堆在岸旁,堆得高高的,“像堤坝一样”。村庄里的生活垃圾、污水都直接排放到淀里。
2015年,宫兆宁发现水体富营养化严重,春天时,浮萍紫萍在水面上生长,到夏末几乎覆盖了整个水面;到了秋天,紫萍枯萎腐烂,满江红则开始疯狂繁殖;及至11月份,满江红正处于全盛时期,“整个水面都是红的”。
查阅保定市环保局网站数据,白洋淀最主要的入淀河流府河水质为地表水中最差的劣V类,白洋淀9个常规监测点位中,5处为V类和劣V类。冯娟和陈大勇家所在的端村即为劣V类。
多位淀区居民告诉新京报记者,每年都有污水排进淀里,有的是从上游下来的,有的是周边村庄排进去的。一位村民指着几米开外的水面说,他小时候这水可清了,能直接喝,可现在颜色发红发乌。他说自己“不怎么吃鱼了”,“连墩布都不愿意在这里涮”。
大刘也在焦虑。再过一阵子,蒲子和绿藻该泛滥起来了,将会影响藕的生长。到时他将不得不雇人清理水面,“一天要一百块钱”。
宫兆宁说,水量下降导致白洋淀水体的自净能力降低,无法有效降解污染。如果水能多些,降解污染的能力就会增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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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济淀
近年来,白洋淀最立竿见影的治理方式就是补水。
白洋淀湿地缺水、生态系统失衡的严重局面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重视。从1996年至2006年,水利部门先后组织白洋淀上游王快、西大洋、安各庄三座水库放水济淀15次,有效缓解了白洋淀的缺水压力。
然而,卢双宝指出,白洋淀上游水库与白洋淀同属海河流域,基本同丰同枯,缺乏可靠的水源保证,很难向白洋淀长期补水。
果不其然,到了2003年,白洋淀上游各水库基本没有蓄上水,为了避免生态进一步恶化,水利部门制定了“引岳济淀”方案,从属于南运河水系的岳城水库向白洋淀输水。本次输水持续4个月。
至2006年11月上旬,气候干旱,白洋淀水位再次降至干淀水位,上游水库蓄水量也大减,扣除城市供水和农业供水后,均不具备向白洋淀供水的条件。
因此,水利部门决定,引黄河水济淀。
公开资料显示,首次引黄济淀自当年11月24日起进行,历时102天,共从黄河取水4.79亿m3。到了2007年底,为了确保北京奥运会的供水安全,考虑到若上游水库向北京应急调水,将使白洋淀缺少补充水源的情况,水利部门决定再次实施引黄济淀。从2008年初直至6月,第二次引黄入淀完成,入淀水量达1.58亿m3。
黄河之水从山东聊城出发,沿干渠,入河北,途经现有河渠,过衡水,跋涉数日,终抵达白洋淀,日夜兼程近400公里。
引黄济淀并非一帆风顺。根据2010年《中国防汛抗旱》上刊载的引黄济淀应急调水工作座谈会信息,可知始于2009年10月1日的这次济淀并非易事。信息中提到,这次引黄济淀创出了多次“第一”,第一次引黄济淀和济津(天津)同时进行,第一次经历了几十年不遇的寒潮,大大增加了调水的难度。
据媒体报道,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公布后,今年4月5日上午8点开始,西大洋水库给保定市区和白洋淀输水,本次补水将会持续到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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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利弊
引水济淀让饥渴的白洋淀如获新生。
自然地理学者张晶香曾对引水济淀后白洋淀的生态变化进行研究,她发现补水后水域分布范围增加,许多河道、沟渠充盈水,苇地面积迅速上升。她认为,补水会对白洋淀的生态环境带来良好的变化,优化白洋淀生态系统的健康状况。
河北省大清河河务管理处吴新玲撰文指出,历次补水后,白洋淀生态功能在恢复,绝迹多年的沉水植物和浮叶植物重现,一度大量死亡的野生鱼类也在快速恢复和繁殖。
殷峻暹说,华北地区地下水超采严重,调来的水一部分补到白洋淀,也有一部分蒸发上天或渗到地下,对改善局部小气候、恢复地下水很有帮助。
不过,迄今为止的历次济淀均属应急补水措施,亦有弊端。
卢双宝指出,每次引黄济淀,支渠与输水干渠交叉口处都要建大量临时挡水坝,使黄河水顺利进入白洋淀。为了安全起见,引黄济淀结束后需拆除这些挡水坝。近年多次输水工程均实施了挖开、封堵,再回填、拆除的工程,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他认为,要改变这一状况,建设永久性的输水工程十分必要。
殷峻暹告诉新京报记者,随着雄安新区的建立,白洋淀地区功能定位重要性的提高,对用水的要求也更高了。以前是保证生态不太恶化就行,现在地区要做规划、搞发展,如果不能保证稳定供水,长期规划就没法做,尤其是涉水产业,如果连有多少水都不能确定,发展就是空谈。他也认为,需建立常态化引黄济淀工程。
一项常态化引黄入冀补淀工程已在建设,据保定当地媒体报道,该工程预计今年年底建成通水,建成后预计每年将向白洋淀补水200余天,每年可向白洋淀生态补水2.55亿m3。
该线路自河南省濮阳市渠村引黄闸引水,进入河北境内后基本利用现有沟渠,经献县枢纽段后,沿紫塔干渠、小白河和任文干渠等最终进入白洋淀,线路全长481公里。
弊端还体现在对供水方黄河的影响上。黄河并非丰水河流,黄河水并非取之不竭。
黄河水利委员会水资源处陈永其此前对媒体表示,近年黄河来水量偏枯,沿黄各省区用水均十分紧张。除了引黄济淀工程,黄河中下游还建有若干以城市生活及工业用水为主的骨干供水工程,如引黄入晋、引黄济津、引黄济青等。
黄河网2016年11月发布的一则消息称,本年度黄河来水偏枯,属特枯年,可供水量少、水资源供需缺口大,黄河水量调度面临严峻形势。新京报记者查阅黄河水利委员会网站数据,发现2017年黄河流域主要来水区合计来水偏少,1-3月较多年同期均值偏低10%到35%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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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之道
引黄济淀维持了白洋淀的基本生态功能,但专家认为,经年累月从黄河引水济淀,并非解决白洋淀水事的根本之道。
生态学者宫兆宁认为,对目前白洋淀的生态环境来说,外源调水是必不可少的,但外源调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白洋淀的缺水问题,不利于白洋淀的可持续发展。造成白洋淀缺水的主要原因是人为过度干扰,因此应该有效控制上游水量的使用,减少人类活动对白洋淀湿地的压力,恢复湿地生态系统的内循环,这样才能实现湿地的可持续发展。
她指出,具体措施可以包括:加强上游水土保持和绿化工作,提高植被覆盖度,涵养水源,防止水土流失;调整产业结构,限制高污染企业和高能耗企业,提高企业污水处理能力;合理分配水资源,提高水资源利用率,调整农业种植结构,推广节水灌溉技术等。
殷峻暹也认为,引水是通过自身调整无法达到正常状态时的一种不得已的办法,对给其补水的水源亦是一种干扰和破坏。最好的办法是挖掘白洋淀自身的潜力,恢复其生态功能。
但这必然是一项长期工程。
2017年3月,河北省政府印发《河北省生态环境保护“十三五”规划的通知》,提出要综合整治白洋淀生态环境,严守湿地面积的生态保护红线,实施“碧水行动”,到2020年实现白洋淀主要水域水质稳定达到地表水Ⅲ级标准,生态功能得到有效恢复。
河北农业大学王军教授正在主持编写《保定市环境保护“十三五”规划》,他告诉新京报记者,要想确保白洋淀生态环境持续改善,需要做“减法”。首先是给白洋淀“减负”,增强湿地系统缓洪滞沥、保护生物多样性等生态功能,弱化水产养殖等其他功能,还提出进行生态移民,“人退湖进”。
2016年9月,《河北省白洋淀和衡水湖综合整治专项行动方案》公布,方案称,力争经过5年综合整治,白洋淀水质将有明显提升,生态功能得到有效恢复。
《方案》要求开展底泥清淤、退耕还湿、退居还湿等工程。规划建设的湿地规模达45平方公里,能有效改善入淀水质。在养殖方面,鼓励水产养殖户以生态养殖为方向,调整养殖结构,恢复和保护野生渔业资源。
《方案》要求到2017年底,实现白洋淀淀区范围内村庄生活污水处理率100%,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率100%。
今年3月27日,保定市环保局网站发布消息,保定将投资近246亿元改善白洋淀生态环境。
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副组长邬贺铨在人民网论坛上表示,“对于白洋淀生态,今后我们要还湖,要恢复湿地,要增加涵养功能,要让更多水资源能留下来。”
淀里的居民们也希望水能留下来。
大刘的藕今年虽然赔了钱,但他揣度着,行情一年一变,只要淀里有水,明年没准儿能赚回来。
陈大勇在码头附近摆了个货摊,卖些小商品,煮菱角、咸鸭蛋是必不可少的。每逢游客打问,他都坚称“我们淀才是真的白洋淀”。他身后大片开阔的水面是这份自信的来源。
四月的微风中,芦苇正在发芽,弥漫的是春天的味道。冯娟盼着芦苇能长好,将来做芦苇画最合用的粘苇芽子和白毛子就能丰收了。
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河北安新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