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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刘萌萌|白洋淀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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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3 00:40: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山西
白洋淀三味


刘萌萌


      淀者,意为浅湖。白洋淀位于河北省中部,形成于太行山前的永定河和滹沱河冲积扇交汇的洼地上,周围大小淀泊143个之多,西、北、南三面接纳河水,总面积达336平方千米,年均蓄水量13.2亿立方米。永定河、滹沱河、瀑河、唐河、漕河、潴龙河这些不曾谋面的河流给予我丰沛的精神源流和地质想象,小鹿撞撞般莫可言说的兴奋与欢愉。我也说不清,陌生而虚无的河流间,我究竟能打捞起什么?我只听闻,1982年的白洋淀一度干涸,六年后,一场突降大雨使得白洋淀湖区神迹般恢复了荡漾的清波,更成为旅游胜地。

      我们在白洋淀不远的夜色中围桌而坐。无论熟稔或陌生,座中多是笔墨热爱者,白洋淀在热烈的交谈中若隐若现,芦苇和荷花的清香穿插其间。俗语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同样,一个写作者与其所处地域背景亦有着亲密难解的关系。譬如绍兴之于周氏兄弟,湘西之于沈从文,呼兰河之于萧红;又譬如伊斯坦布尔之于帕慕克,高密之于莫言。成就了白洋淀的,自然是笔端质朴疏朗,诗意而清新的孙树勋。无可辩驳,白洋淀的风物奠定且哺育了这位年轻人一生的文学生涯。

      迟来者的席宴摆在时间的下游。菜式简单却极具当地风土特色。比如鱼,比如荷叶,比如芦苇荡里的鸭蛋。冬子李先生是当地颇有声名的美食写手。白洋淀周边一带的特色美食无不通晓。先生面色黧黑中呈紫红,仿佛久曝日光之下。声音不高,谈吐斯文风趣,时有令人捧腹之语。单说白洋淀的淡水鱼,便有好多名目。鲢鱼,鲇鱼,黑鱼,泥鳅,黄辣丁……说到“大鱼”,当地特指鲤鱼。传说中的鲤鱼,肩负重任,是要跳龙门的。此处的大,并非个头,而有一种意义的赋予。婚丧嫁娶等较为隆重的事体,宴席上须有大(鲤)鱼才成。否则,便不成席,恐给人笑话。黄辣丁俗名嘎子鱼,据说,能“嘎嘎嘎”模仿小孩笑而得名。至此,方才明白,为什么白洋淀古称掘鲤淀。遥想当日,这片水泽丰茂富有,随便掘一桶鱼回家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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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并不陌生。小时候常见邻家兄弟在河边捉了,带回家养在罐头瓶里。黑不溜秋的,没什么好看,倒生出几分嫌恶。可是,在白洋淀,泥鳅是好东西呀。人家一面往碗里布菜,一边催促:“快吃快吃,泥鳅有营养,水中的人参啊!”餐桌上的泥鳅正是本地最正宗的做法——熏泥鳅。熏泥鳅的吃法有讲究,不乏艺术的美感:双手将泥鳅整根举到唇边,喏,就像吹口琴,嘴唇略微嘟起,沿鱼脊慢慢啃食,然后是鱼肚,鱼籽,这样才能不费力气地把肉吃净,无半点浪费。熏泥鳅肉质细腻而劲道,耐咀嚼,香味直浸肺腑。行家的餐盘中,最终将出现一副完整而干净的骨刺,像是精心制作的标本,栩栩状如生前。惭愧的是,我们一干外行如法而吃,还是剩下一条残缺的半拉子鱼。冬子李先生在他的美食笔记中,具体描述了熏泥鳅的烹制方法。他不无遗憾地说,味道最为正宗的赵北口的熏泥鳅如今已不多见。这时的冬子李先生,有如不谙世事的孩子,挂着一脸的不解和茫然。

出乎冬子李先生的意料,他的一番美食介绍,勾起我们几个兴趣的,不是披鳞挂甲的鱼虾,而是白洋淀里的荷花。起因是那道荷叶炒蛋。黄绿相间,清香清淡。每人尝了一口,便不忍停箸。先生乐呵呵说,好吃的不仅荷叶,还有荷花,还有莲子。清甜可口的拔丝莲子尚好揣摩,油炸荷花断然超乎想象。满池碧叶托举的亭亭粉荷,花瓣翻卷如霓裳,袅袅曳曳,如何炸了来吃?我们后来果真如愿吃到荷花,只不过,粉嫩的荷花早已丢了魂,盘中一片凋蔽萧索的黑黄之相,虽清香可口,终觉暴殄天物,有焚琴煮鹤之嫌。心下顿觉大煞风景,于荷的清香高洁,实有折戟沉舟之痛。

白洋淀的餐桌上,可以不说孙树勋,但孙犁不可不提,月光皎洁的《荷花淀》更是绕不过的话题。惊讶的是,这些敦厚、质朴的当地人,对于孙犁先生的作品,对于白洋淀的生活传统,有着非凡的理解和浸润骨髓的心灵体验。文化局的王迦梁局长,年过五旬。他的外貌很有特点,头发不多,前额一圈“刘海”平添二分天真意趣。席间,聊起白洋淀的民俗传统,他先来了两段扬场打夯的号子,辅以手上简单和谐的动作,神态很是妩媚动人。特别打夯那段,全歌两字迭沓往复,调音且抑且扬,苍莽雄郁,予人胆气和力量。歌歇,额头汗水涔涔如山溪缘径而走,像是刚刚参加过一场体力劳动。他用手擦拭汗湿的前额的样子,认真而费力。然而,他有的是力气,且精力过人。略一停顿,话锋转入当年风靡一时的歌曲《十八湾水路到我家》,宋祖英的唱功无可挑剔。据说,歌的外景是在白洋淀实地拍摄。然而,王迦梁局长要说的不是这个。他要说的是个人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发现——歌曲的节奏想必借鉴了孙犁先生的《荷花淀》!大吃一惊之余,我实在觉得,这是一个创造性的发现,简直就是发明!我竖起耳朵,听他借取微醺的酒意,声情并茂地解说《荷花淀》中的一幕场景:水生嫂几个女人在清静无人的白洋淀中轻松地划船,节拍自如而富有韵律——哗,哗,哗。声响里充满水波荡漾的弹性。没多久,发现了日本人追来的船,几个人拼命加快划船的动作,水声也明显发生了变化,更快、更响、更急了——哗哗,哗哗,哗哗哗!船桨飞快,一下一下拍击出碎玉似的水花,节奏急促如心跳。诚如斯言,歌中的前半阙柔缓而抒情:“哥你把船儿向西划,十八弯的水路到我家哟——”及至下半阙,骤然加快:“听你的歌我跳窗外,咱到桥洞里去说话。哟哟喂哟哟喂,你别惹我的黄狗叫,哟哟喂哟哟喂,更别碰上我的妈。”这个可爱好玩唱得一嗓子好歌的局长,坚定地认为,歌的节奏绝非凭空设想,受到《荷花淀》的灵感激发确定无疑。一曲听罢,杯盏碗碟间,仿佛流荡着淀里的苇影,月色与荷香。我感动于白洋淀的群众早把孙犁先生的情怀,连同这片土地上的精魂,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融入血肉和筋骨,衍生出独特的权威理解,任谁也无法从他那儿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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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灯火阑珊。醒石兄来过几次,熟悉周边环境。随着脚步的深入,灯光愈稀。广场上黑灯瞎火,大巴车灯刺透浓重的黑暗,辟出小片的光亮。车停了。广场上一下子涌出好多人。导游在喇叭里有着一贯一致的声调,焦灼中夹杂几许疲惫。混迹于外地游客当中,我们向着更深的黑暗走去。杂乱的口音,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举着手电嘁嘁喳喳,挎着背包,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水色浸湿的码头。乘着深浓的夜色,去往岛上投宿。借着月光,看着、听着他们,像一拨兴奋的水鸟,手脚并用,忙不迭地登船。那股子急切劲儿,恨不得肋下生风,拍拍翅膀,掠空而去。这些游客从哪里,为着什么来呢?清香远溢的荷花淀,芦苇荡,还是把白洋淀转化为文学的作家孙犁?作为临时造访的外来客,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远方,暂时脱身久居之地,逃脱日常的掌控,寄望新异的风景和生活中,混沌的身心有如醍醐灌顶,猎取有价值有意义的斩获。那个叫孙树勋的年轻人,在纷飞的战火中,辗转书写着身边的生活。家人生死未知,孤身在破草棚里潜心创作,来不及腻烦,来不及忧愁。那么多人物和故事,争先恐后涌入笔端。

是日也,天朗气清。河面平荡而开阔,风从天空、从芦苇叶、荷花瓣,从更远处的岛上,四面八方一波波涌来,灌满衣衫和整个儿船舱,惬意得很。自然的造化人力永远望尘莫及。高科技的自然风,也是机械模拟的一种。骋目望去,四下水天茫茫,船头两侧水花急如奔马。在这儿,除了水,除了小渚般丛生的芦苇和夹带其间的荷花,一色空阔。无垠的寂静中,一行鸟扑啦啦飞出来,在水光天色间优美地盘旋,翱翔。那姿态和海鸥很类似。打问船头的导游姑娘,说是淀鸥。海上有海鸥,淀上便有淀鸥。早先,孙树勋在安新县同口镇做小学教员那会儿,除了野鸭,也是见过淀鸥的吧。然而,他更多所见,注意到的,还是芦苇荡,是月色下清香弥漫的荷花淀,是憧憧淀影上,那些熟悉而又亲切的人。

随行导游是一名中年人,两天里,穿着同一件白色的中式对襟上衣。下颌上,留了一撮艺术的长须。这位土生土长的白洋淀人,自称雁翎队后裔,他的二爷爷曾是雁翎队的一名年轻队员。到了他这里,战争的硝烟像河面上的水雾早已散尽。作为白洋淀的子孙,雁翎队的后裔,他骨子里承袭下的,是此地风物给予他对美的发现和欣赏,以及那水域般无限宽广而深沉的理解。在雁翎队纪念馆,他指着一幅照片上的交通工具让我们猜。那物件宽宽的,很平展,作为船只的同属,无帮无舱。众人反复甄别,确定是木排,又狐疑结论草率。他笑得越发深不可测。原来,白洋淀河水冬天结了大块的冰凌,冻得异常结实。游击队员就站在上面,像划船一样,渡到对岸。参观旧船只,他像真正的作家那样,用充满想象力的语言描述打鱼归来的情景:“满载而归的船只,船舱里银光闪闪。船家迎着金色的朝阳,赶去今天的集市上。”诗一般的讲述里,历经沧桑、几近朽烂的破木船,再度焕发出生命力,满怀希望地,行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餐桌上的一幕:他在酒杯后面,神情模糊,耳边忽然飘来一句:“战争是残酷的,但白洋淀的风景永远都是美的。”没有人接茬儿,可能根本没有人听到。又或者,他压根没打算给人听到。这近乎独白的呓语,不是拿来表述,而是静静的,说给内心,说给白洋淀的四季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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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县、容城、安新三县,即是久已闻名的白洋淀所在。50年代,京、津、保地区青年作家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等人,效仿孙犁的小说风格,形成实力作家群体,称为“荷花淀派”或“白洋淀派”。70年代,芒克、多多、根子、林莽等诗人又在此创立了“白洋淀诗派”,显示出纯粹的现代主义特征。这些,都是后话了,是年轻的孙树勋始未预料的。他那么年轻,心急于创作,白洋淀的芦苇荡荷花淀,月光照亮的荡漾着潮润润的清香的夜晚,迫不及待地忽喇喇涌至面前,像一幅幅生动的民俗风景画,他哪有时间和精力用来虚掷和浪费呢。

——

“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的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象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摘自《采蒲台的苇》

没有切身的经验,没有用心观察、辨别和思考,怎能写出如此形象、准确而有味的语言?孙犁对于苇的类别和用途,多有研究和心得。他像一个游刃有余的行家,自如地细数、鉴定着白洋淀的苇子。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荷花淀》

这段干净漂亮的白描,当是孙犁以文字和诗心编结的白洋淀席,何其光洁、精细!

晚年的孙犁,身体衰弱,心灵也未免脆弱。既有时代记忆造成的伤痛,也有无法抗衡的生命规律带来的人事伤感。可贵的是,孙犁始终能理性而达观地处理事务,看待人事,晚年的他,看待人世宠辱得失,更臻云淡风轻的化境。《曲终集》收录的晚作中,老人形容或可枯槁,神思却清明朗健,更兼淡泊心怀。既为晚作,自然少不了对于一路走来的回望,昔年情意弥笃的老友或病或逝,悲痛悲慨之情自然难免。然而,我尤为动容的,并非《记陈肇》《悼康濯》等不无伤感的怀人之作,而是《消失的故园》。土改后,孙犁老家还有三间带耳房的旧屋。举家入津后,老家的房子日渐颓败。文革后不久,集资之风兴起,村支书来找他,希望他捐资助学。孙犁没钱,只好想出法子变通,让把老家的房子拆卖,他再捐一千元。过了些日子,他得知学校要以他的名字命名,立刻拒绝。他觉得自己的贡献太微薄了,还遗憾着:“我们那里如何有个港商就好了。”孙犁的朴实是要使人落泪的。老屋仅存的一张照片是儿子出差路过时拍下的:房基下沉,门板油漆剥落,窗棂空荡透风,房前地上杂草与树枝参杂。墙角边,一只母鸡在觅食。尤为痛心的,当是那句:“他拍照时,并没有碰见一个村里的人。”孙犁的感时忧世包藏在豁达的襟怀里。“这标志着:父母一辈的生活经历,生活方式,生活志趣,生活意向的结束。也是一个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

世事万物,哪一件不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呢?晚年的孙犁,举重若轻,通透豁达,实在没有什么,能横亘在他的心里,成为过不去的坎儿。

我想起孙犁纪念馆的对面,便是白洋淀抗战纪念馆。四周水波澹澹,其间遍植荷花。这两样事物,简直寄寓了孙犁一生的写照;荷花高洁不染,清香溢远,恰合老先生坦荡磊落的心性。

如此甚好。

图片摄影:张彬

作者简介:

刘萌萌,女。文字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百花洲》等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她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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