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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三味
王英年
人对世界的拥有,一个具体的表现,是对事物的命名。譬如花草:菊花清瘦;牡丹富贵;荷花高洁等,赋予了一定的情感和伦理意义,且多了几许花语之类的意趣。不过最初我对事物命名还是缺乏其本意理解的,也就没有多么深刻的认识。若不然,在乡下识得的那些草木,听到的、叫俗的,或都是些土名哩。
荇菜
《白洋淀志》载:白洋淀生态植物有40多类,多分布在野湖幽水,浅渚滩涂,沼泽湿地,丰富而奇异。盛夏季节,是它们生长的青春期,仿佛荷尔蒙的释放,蓬勃朝气地仰着笑脸,各相竟放,色彩纷繁,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它们也和人,或某一方地块,某一条河流、淀泊一样,即使那些很“贱”的植物,纷纷都起了自己的名字,像是中药铺的抽屉盒,对应着草药的芳名。称谓不妨以形态、特质甚至方位等用乡间土语冠之。最形象的是旱地儿的车前子,叶子贴着地面,壮硕的似猪的耳朵,于是,就叫了它“猪耳朵科”,被人们所熟知。而水中植物,比如,我们称谓的布满淀水挨挨挤挤、层层叠叠的“小荷叶”,书名则叫它“荇菜”“凫葵”“莕菜”,听起来给人物如其名的清雅隽秀。而淀区人或许有意与“荷”区别,偏偏把荷字发“活”(huo)音,便有了土语俗称:“小荷(huo)叶”,没有谁斯文地叫它“荇菜”“凫葵”什么的,俗成对一个物种的所指和沿袭的认知,就如同乡下人又将蜻蜓小动物们称作蚂螂,蝉鸣说成知了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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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在白洋淀深处,对于泛生一淀的“小荷叶”并不陌生。而让我把两个名字拼起来方知同一植物,是多年后读鲁迅的那首“芰裳荇带处仙乡”。还慨叹一番自己“相识未必相知”对事物认识的肤浅。
白洋淀漾漾水域,随处都有它的身影。荇菜属群生植物,根和茎上有横生的根须,匍匐落地,很容易向四周蔓延生长,“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这是徐志摩笔下的姿态。而叶浮水面,则茫茫苍苍,茵茵盈盈地铺展开着,似随水流漂悠的柔毡,片片相接形成辽远壮观的景象,那么的旷远、野性、放荡不羁。开花季节,翠里绽黄,飘溢着淡淡的清香,装点一夏的水景。倘若转身四顾,它却与菰蒲的青苍秀逸,水蓼的花繁亮丽灌满了整个苇塘。时有水鸟栖息鸣唱,蜻蜓站立花蕊,蛙伏其间,一派肃穆幽静、尘氛不扰、深邃神秘的气息。
在此地方,那无垠的天空与水的澄明很容易被混淆,唯有宛在水中央的荇菜才让你体会出天光云影里的真实,观渺渺逝水,听欸乃桨声,粼波弄影,那翻卷青翠的绿,都充满着诱惑,蕴涵着一种声音、一种语言的存在。
我还听老人们讲,它们有着极其强盛的生命力。当白洋淀发水的年份,有时一夜间暴涨二尺的水位,而荇菜茎枝也与水势而生,直至水止茎停。看似柔弱的身姿总能与势争高低,虽然叶不荷的强健,却没有惧怕水的汹涌,或许用不上几个时辰,就把水花压在了自己的翠绿下。而一旦水势歇息下来,便静谧地与之缱绻缠绵。我时常遐思,荇菜在这里安身落脚,若干年的光阴,历经水的浸淫,寒冬的冰盖蛰伏,厚植水生,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飘忽,它的性格让我们内心充满了钦佩和赞叹,为大自然的能量生畏。于是,在光阴流转中,它的天际之气象一起被尊为了“水神”,男人们每每下水河田,妇人们都会恭敬的点燃一炷香,虔诚的磕上三个头,为舟行浪里的男人禳灾祈安,成了水乡人不敢轻慢的庄重仪式。
水面如镜,风起微漾,摇晃出大自然的水乡风情,构成了独具风格的容颜和气质。
我对植物的景慕,不仅是它们的姿态激发了审美的享受。眺望平贴无波的淀水,因了浮泛之荇菜,自然天成绸带般的水路,飘逸渲染了河道弯弯,便让我联想到了“芰裳荇带处仙乡”“水荇牵风翠带长”的诗句以及歌曲《十八弯水路到俺家》。
多少年来,水乡人的交流往来,以舟为楫,村与村有的隔濠为邻,远的则需要半天的船程。当你坐在小船摇荡在曲曲弯弯荇间的水路,仿佛人隔着船舷沉陷在了水中,那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在风浪拍打飘摇里,他的魂魄会遭遇一次胆战心惊的磨砺,畏怯惧怕,适应时亦或心生幽邃神奇的感觉。而水乡人表现永远的从容自若,如巧遇妙龄之季的女子,一定随性地拈得侧畔的水中鲜物,或娇俏地撩起一捧水,制造出无数的太阳,泄露激情,轻吟浅笑,风情万种。这样的背景里,河水闪着清凌凌的光,生动着无限的张力。而恍惚间,你的灵魂飘忽会泛生起清澈空灵之思的不真实。于是,不由得又生联想,如果没有荇菜的绕长铺展,怎么会勾勒出“水路十八弯”呢?就如同苍茫大海,应该是便捷直航的目标。于是,如若我们歧义不按诗中“带”的本意去理解,把“带”引意为飘落在淀水中一条条绸带般的水路,那么,一个“带”字舞动的长练,便“牵风”飘逸了水路十八弯。我时常思索,在空间茫远的视觉里,不管是客观事实还是主观印象,这块水域就是造物主放逐的“土地”,更像是用堤坝延长自己的胳膊一样将之圈在怀里保护起来。而穿行于水路弯弯的船,情形似陆地裂变出许多的小块与母体的分离。那深远绕长的分离,那远方、那长度只有用“水荇牵风”去丈量,用心性去体验。
荇带的水路像一条游曳的蛇,蜿蜒逶迤,曲折伸长,没有尽头,牵扯着悠远深邃的梦境与思念,体验着宿命的赋予和生存的灿烂。宁隔千山,不隔一水,古人的感慨里往往藏着消磨不动的东西。至今为止,事实是不仅船无法在水上留痕,人们在风雨遭际中的惦念、瞭望、呼喊、甚至挣扎都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所幸,这些沉浮于淀水的荇菜,都有无数的线条延伸天际远方,有了荇带的水路,河田打渔,纵横交错的舟舸交流就有了坐标,有了辨别,尤其是云水雾罩的天际里,航行中的船者便有迹可循,就能发现指定任何一个时刻,每一条线索端点又都维系着实实在在的一条船,那一道道相望的目光,整条船上的人又反过来维系着岸上一个个家,劈风斩浪与万家灯火,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对应着,牵挂着。
《十八弯水路到俺家》ΜTV是在水乡白洋淀制作的。镜头里是新郎陪伴新娘一路彩船回娘家的情景,那弯弯曲曲的水路两旁便是敷色浓艳、“翠带牵风”的荇菜飘悠,那彩船仿佛就摇荡在一条波动的绸缎上。荇菜,以它随意野性的手笔泼墨一幅清新自然的水乡风景,自然画面的生动。
其实,荇菜的水下世界又是别有洞天。伙伴们相约时时潜入“森林密布”的荇菜丛里巡游一番,当猛然睁开发涩的眼睛,见得一簇簇的荇菜高矮错落,高的已匍匐在水面,矮的头顶一个尖尖小角,挤挨挨地竭力争先向上,摇摇摆摆,被水梳理的丝丝缕缕,似少女的长发飘逸。蓬蓬茸茸的嫩叶将阳光遮蔽,倍感水下清凉爽意。那些被惊扰机灵的小鱼儿、小虾儿、小水龟儿、青蛙什么的在荇间穿梭,矫健地玩开了捉迷藏、躲猫猫。偶尔见得一些大型的鱼在此间谈情说爱,奓翅玩欢,繁衍后代。遗憾的是我们这些不知深浅“蛮汉”的介入,致使人家落荒逃窜。它们的茎枝不像荷梗长有芒刺,相反,茎枝倒是被水锈蚀得有了那种滑润柔腻感,粘在手上、身上感觉涂上了一层润肤膏脂,细滑了许多。不过淀区孩子天生对水的习性使然,他们决不会头朝下一个猛子扎下去,免得被荇草们绞缠困住手脚造成危险,而是站立船头,双臂举过头顶直立戳下去,然后极力向上爬升。当探出水面,头顶尽是滑腻腻的碧叶柔丝,猛然扬头甩发,喷泉似地吐出口里的水,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令人莞尔。亲历与童稚相得益彰,情趣宜然,演绎着儿时的快乐。
荇菜还是水环境的标志物。荇菜喜欢洁净,荇菜所居,必秀水缭绕,污塘浊水,弃之无痕。它根植淤泥之中,却保持了洁净一身,宁为洁生,不辱秽死,在一淀清湾里浅安,体现了澄明纯真的品格。不由得想想生活在喧嚣世界中的我们,多么应该时常好好地“吾日三省其身”,找寻荇菜洁身自好的君子之气节,用超我的能觉约束本我,方不能隐匿里溃糜,混浊中靡荡。
难怪水乡人认识到了它澄净的品性,时常打割一些,下齐根部,上掐去“老叶”,只取嫩白的鲜梗,在沸水中烫透,沥去水,切段,激上花椒油、盐、蒜泥等佐料,便成了一家人的时令菜。一筷子下去,入嘴嫩生生鲜而不柴,满口生香。据书载,荇菜有消渴利尿、去热淋的功效,有很好的医药价值。还是不太久远的年代,常念叨起“瓜菜代”的年月,一淀的荇菜苲草成了人们充饥的食物。那时候粮食短缺,而淀中鲜草却十分的繁盛,取之不绝,打捞上来,晒干碾成粗粉代食。我还小的时候,看到过邻居柱叔家的墙上挂着一具“人”字型的刀具,刃向外。后来知道是割荇菜苲草的。在刀的“人”字头上绑上绳子平放在水底,拴在船尾放出老长。船前行,船的后面便漂浮起一路的鲜草,回头打捞上岸。
现在淀区人早就没有了这样的经历,但没有忽略看重它的食材、味觉、馋嗜,把它端上餐桌,或多的是尝尝鲜,吃的是心情,生活的趣味。而上些年纪的人,往往是在咀嚼渐次陈旧的情怀,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包括以往的背景。大淀富有而慷慨,反正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现如今白洋淀成了我国北方有名的旅游景区,吸引了不少游客。于是,凉拌荇菜梗上了渔家招待游人的菜桌。人们慢慢在崇尚生态、绿色膳食,荇菜不失为旅游饮食的新宠,白洋淀的一个识别码。而此味对于与荇菜有所熟知,有所经历的人,可谓深刻或沉潜,漫着远去悠长而舒缓的味道。这味道深切地触动着人内心深处的旧事温情。岁月在递增,人的口感、味觉在变,需求在变,情感也在变。就如同在过去,多么讨厌久等不来,大小站即停的绿皮火车,起早贪黑才能买上一张车票,车厢里挤满得好似煮到锅里的饺子。而现在却被一些人视为追忆,故意买一张曾经的车票,弃之高铁,走一回老路,体验那慢悠悠的生活,为此眼里还闪着泪水,情感一下子被时代俘获。
水 蓼
家乡把水蓼称之为“花儿秸”。而第一次知道水蓼这个名字,是早些年天津出差,看到沿海河两旁的一段路以“花儿秸”作的绿化,长长的绿化带侍弄得很壮硕,长势如树。当时我就惊诧:这座城市很是用心,也赞许这样的创意,把普通的水草移植过来,即省了钱,又突出了水城的文化内涵。我好奇地靠近看看“树杈”上挂的“身份证”牌牌,恍然方知“花儿秸”的芳名——水蓼。
本图片摄影:刘卫宁
水蓼趋湿,喜于水域的岸边、水渠、滩涂生长,映于水面,临风摇曳。我常见得的水蓼,是村头孝义河口的水湾,那里灌满了成片的水蓼,春日发芽,夏季碧翠,秋天嫣红,簇簇挨挨,摇风弄穗,与背景里的绿苇、瓜田、秧苗有层次地展枝舒叶。在火热的夏日,经历了阳光的沐浴,淀水的滋润,远远望去,玄远而飘逸。从我光屁溜那时起在此水中玩耍,到离开村子一直是这个模样,没有从记忆中抹去。而大范围生长的水蓼则与大淀的苇岸、荷田、蒲叶、粺草等水草杂在一起,一抹成连绵的绸带,像一团团火焰一路蔓延,沿着海河一路延伸到了天津卫的那段绿化带。当然,我家乡的水蓼,必然挟着碧流,环着绿苇,绕着村落缠绵,开在滩头,开在水浜,开得热烈、恣肆,开在北国的风景里。
举首盈目望见勃勃生长的水蓼,挺挺然一串串花穗,花穗翻转着姿色,不妖,不媚,娇小可爱,脸颊晕染出灼灼的嫣红,透着一丝羞涩。那形象一点不输荷叶田田的粉黛环列,粲然盈满,浓馥深郁,一袭水边丽人。恍惚间,蓼红、苇绿、天蓝分明的色调涨满大淀,旷野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不单是颜色,而且还有颜色带给的嗅觉,神秘的味道,以及传递的一种莫名的情愫。这种情愫给你一种辽远奔驰的想象,生活的圆满和美好的挽留。
动笔前我百度了“蓼”字,一下子输出来了很多个词条,几个科类。而水蓼中,更多的是红蓼,也是我的水乡最常见的,壮硕、稠密大片大片地生长着,甚至谦逊于院前屋后的空隙,平添了浓郁的水乡气息。若是一单株青蓼立于水泱、或泽地,主枝四围,一花成丛。倘若你与它有过切近之凝,则产生一种轻盈、俊逸之态,像一首无言的诗,极易让人想到那正临水照面的清雅、娟秀女子,让人发幽思之想。蓼,禀承天地自然之精,随土随泽而生,它的质朴,它的随适,它旺盛的生命力,彰显着这方水土淳厚粗犷的民风和性格。又让我待见的是,蓼又不像其它荒草与农家争抢田畴禾苗,虽满布四野,绝不越田埂半步。自从知道了水蓼称谓,令我在多年暌违之后才发现了它别具风格的美。
不过,自小烙印在头脑里的,总感觉水蓼这个名字叫起来绕嘴,时至今日都没有一点改变,更生怕是被乡人目为的诌文卖弄,因此不敢以此称谓造次,还是叫它“花儿秸”顺溜儿。
我对植物没有深刻的理解,譬如时时向我们娉婷招摇的“花儿秸”,我便“秸”“节”混淆,“花儿秸”还是“花儿节”不明所以,只是随着大人们的音义叫去罢了。时至今日,我倒觉得叫“花儿节”更形象、更贴切,因为它枝干的每分节处都会膨胀粗大许多,结节突出,像一些画家画中的竹子,显得雄壮肥硕,傲骨有力。一次,外贸公司的朋友送我一柄说是“出口转内销”绢质的扇面,上面是齐白石的影印画作“红蓼”。画面虽不大,但表现的叶展张扬,膨节紫茎,枝干挺立骨感,花穗干净俏丽,三两只蜻蜓静翅其间,在柔净绢白的背景里,青里透着丝丝红晕,竹风韵律。白石老人笔下的蓼花,定然是水蓼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一种傲骨昂然向上的感觉,喜欢的在书柜里摆放了好长时候。每每看到这幅画,总驻足观赏一番,而后又无端的会勾起儿时玩事的回忆。曾记得髫龄少时,几个伙伴在旷野里比着逮蟋蟀,盛蟋蟀的“罐”儿便是截一段膨胀粗大的花儿秸,把蟋蟀放进去,揪一团草叶子堵住,一管管儿装满整个衣兜,带回家再放进瓦罐瓶里,傍晚时分便围在一起玩斗蟋蟀的游戏。我们这般年纪,也学得物尽其用,这小小的“花儿秸”也成了欢快玩趣中随意撷取的器物。
蓼花火红如霞的时节,都会引燃我对另一种蓼科的记忆。我们叫它“曲溜溜菜”,也有人称“曲曲菜”。它很特别,常趴着地皮儿生长在潮湿的沟边、田间垄沟沿的地方。没水无雨时隐忍蛰伏,不见其踪,一旦适宜生长的条件具备便开始萌发,或相聚而生,或孤独无长。记得那一年白洋淀水位收缩得露出了河床,盛夏时节,河床有一点点的龟裂,平坦得如壮阔的足球场,湿而不泥泞,绿茵茵清一色的“曲溜溜菜”不知什么时候从乌黑的地皮儿冒了出来,统治了整个河床。叶子翠嫩,带着浅浅的柔毛,中间长着紫红色不规则的斑块。见此,伙伴们有了一样的胃口,不约而同地摘食嫩嫩的叶子搁在嘴里,顿觉酸溜溜的,满口生津。但至今疑惑它们当初被沉入水底时是什么样子?而又一次被水淹没了该是怎样的状态?
回味到了吃,便联想起了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词:“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我的乡人不曾有过以蓼芽代茶饮的习惯,谁家也未曾用蓼叶做春盘的吃食。不过想象词人茶菜鲜美的色泽,品茗尝鲜时的喜悦和畅适,以及寻求“人间有味是清欢”的高雅情调,当是浮生趣事。
蓼不但入味,还多有入诗,赋予了文化的内涵和借此抒发情感。宋代秦观的《满庭芳·红蓼花繁》,以“红蓼花繁”烘托渲染了一幅秋江夜色的淡素雅洁、清丽恬静情景。而陆游笔下有“数枝红蓼醉清秋”之妙句,一个“醉”字,则把秋天的蓼花写得生动而诗情,也醉了诗人的心。可白居易的“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抱寂寞红。我厌宦游君失意,可怜秋思两心同。”想必作者以蓼花及蓼花之季节,抒发对官场的厌恶,赋予水蓼另一番情味,一种寥落的情感意境。而一首《蓼花吟》,抒发了主人翁的胸臆和壮怀豪情,令人悯恸。讲的是何承矩做雄州知州,在白洋淀围堤御敌,贮水屯田。何公一时被这片丰饶的水土、盛大的蓼花场景所震撼,诗兴大发,唱出了这首《蓼花吟》:莲花雨,蓼花风,秋恨几枝红。远烟收尽水溶溶,飞雁碧云中……尽情吟唱,直吟得花开花又谢,直唱得水落又水涨。可悲的是宋真宗中了辽国的离间计,何公愤然喷血而死,真乃个“鸿雁悲鸣红蓼风”难以言说的悲壮之美。谁曾想这片云影天光、繁华葱郁花市之地,演绎了一场灼烈的血腥。
诗意提升了我对水蓼的一份尊重。特别是蓼花经历一番秋凉的侵袭后,一季繁盛已现衰意,而蓼花却倔强地在清凉的气氛里独领风骚,静对一泓秋波,一副昂然不屈的样子,变得更红,红得明亮,红得通透,红得沸沸扬扬,把生命之花开到极致。
随着季节的深入,水蓼的花开尽了,花穗上结满了籽,叶子也失去了昔日的秀色,枝干在落寞枯瘦,也到了水蓼收获的季节。听老人们讲,在粮食紧缺的年代,人们会把成熟的花籽捋下来,碾轧成面作为辅助食粮。当然,秸秆又是农家生火做饭,暖炕的好燃料,人们会争先采樵拾柴的时机。此时的水蓼在风干,它的枝干密度大,形同树枝,底火很“硬”,尤其冬季暖炕,“暗火”一时半会都熄灭不了,炕头一宿都是热乎的。倘若有了馋嗜,埋进一块白薯,一个时辰,烫手、绵甜的馋嗜就入口了。
腊月里暖炕,蓼杆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些像春节时燃放的炮竹,听起来很舒服,丝丝酝酿着一份兴奋的、暖暖的、美好的情愫,会不自觉地嗅到了年的味道。
水蓼别名尤多,“红蓼”“荭草”“岿”皆是。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荭草”即水蓼,又名“游龙”,果实可入药。《别录》和《唐本草》都曾记录在案,有活血、止痛功效。水蓼性辛、性平、微毒,有清热解毒、健脾利湿、去热、明目、益气、散血、消积等医药价值和功效。本人肠胃功能不好,大夫时常开几副“枫蓼肠胃颗粒”,主要成分便是蓼科中的辣蓼。
水蓼铺满整个大淀,多得让人眼晕,“贱”得不被人怜惜。忽然以题作文,对水蓼已不是以往的那些认识,有了诸多新的发现和追忆,以及美好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怎么描述呢?于是,自己给自己打了个比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姑娘,嫣然漂亮,熟视无睹、单纯的只当成了儿时的玩伴,没有特别的感觉。而突然一天成了我的情人!倏然,另一种美又传递给了我,展现在我的面前,还冒出一个漂亮的名字,让我情至深,爱至切。
知道了水蓼的秘密,再见到它时,也就少了以往的熟视无睹,多了几分肃然起敬。
写作此文,正值水蓼青春期盛放时节,眼前又见蓼花灿灿,明目耀人。
花 蔺
潴龙河到白洋淀入口时,枯瘠羸弱的矮坝好似一位老者的臂弯,水顺从地沿着臂弯向北傍着我的村子流走了,留下一路的欢快跳跃,泥沙却驻足在了这儿,做了我们的公民,淤积了这里丰腴的黑土地。
这野黑土地,当白洋淀水势涨满的时候,可舟行之上,可河田打渔。一旦遇到白洋淀水位收缩的年份,则是繁一季花市的湿地,当然也不时一淀的稻香。人们都盼望大地铺金的年景。细心的菱奶说:这块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稻米里,有一股荷的香味,清澈淀水润过的甘甜。
那时的我们不谙世事,领会不到大地铺金时农家日子的安然,虽然也爱吃入口香泛的大米饭,心境却乐意看到这里举眸满眼花草正繁的草滩,宁愿在饥肠辘辘的草滩地里玩耍,踩藕、刨地梨、挖地荠——充满着无穷的乐趣,仿佛一脚踏进这片空前绝妙的乐园。
当大地结束了休眠回暖,微微解冻有一些潮湿的时候,水草们就有了萌动的气息,在春风的无限纵容下,草芽便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开始纷纷地探出头来。随着节气的日趋攀升,生长的旺季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点燃了绿色的火焰,成了颜色们驰骋的战场,沉陷在了无垠的旷野,风吹摇曳的花朵点缀着乡野质朴的土地,淡淡的花香让乡村变得格外富有诗意。“动人春色不须多。”而此时此地,却因了它们的辽远而壮观,因了它们的色彩而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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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花似锦的草滩上,我更偏爱一种叫“地荠苗”的水草。它的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暮秋盛放开粉红色的花朵,婀娜轻盈,散发着土腥气质朴的香味,很抢人的眼睛,表现出了花的品质,而非草的本性。至今我对“地荠苗”总能与之有一份入乎其内的心灵体会,给予我更多的是经历过程的精神享受,而不单单对它艳丽的视觉愉悦。那时候,当我拾柴打菜时总不忘挖来几棵,带着俏丽尚未放开的花骨朵,水淋淋的,回家栽于院中闲置的缸盆里,当花养着,一时间农家厚重的日子便多了一份雅致浪漫的味道,映照一陬的寂静时光。夜幕时分,把散开伞状的花簇送到鼻子底下,仿佛丝丝如缕的草香气味还蕴涵着一种声音和情感的交流,意味深长。
地荠苗,志书上学名又叫花蔺。我又一次识得了雅俗双名同一的水草。
花蔺喜于沼泽湿地、浅水滩涂、膏润水霈的地方生长,丛薮涯涘,混杂于百草间。所以,这片黑土地环境最适宜它的生长。它的叶茎从根部呈“一”字型丛生,叶呈三棱剑状,修长的似兰花叶。花期茎莛从叶基接合处生长,花序伞形,簇聚枝头,淡红色花朵艳丽、典雅、高洁,姿态优美,在丛叶间闪忽。这出土的部分我们习惯叫它“苗”。花蔺的根茎白嫩,条形扭曲,掰开后肉显白色,有黏黏滑滑的汁液溢出,生长后期呈黄褐色,须根毛茸茸的近似“冬虫夏草”。这横生、毛茸茸的根茎便是称谓的“地荠”了。根称“地荠”,叶茎为“苗”,地荠苗由此而来。
把一株素雅文气的草名谓其“苗”,我揣摩“草”和“苗”在人们的心意里是存在区别的。生于田者为苗,意田里生长的庄稼,受人怜惜呵护。而草是可以随意践踏,随意轻蔑的。荒草自己也不以为然。花蔺虽然也是长于荒野的草,而称其为苗,可见我们是以庄稼苗的态度看待它的,和地梨、菱角、莲子、鸡头米一样被淀区人看重、珍爱。
我一直没有脱俗,翻阅着志书,总是对花蔺这样的“洋”名字有所排斥,烙印在心底里的称呼就是地荠苗,情感上还不时萦绕和童年、故乡相关的故事。
当地荠到了瓷实老棒的时候,人们纷纷奔去生长聚集的地方,除去地面的“苗子”,用锹把地荠挖出来,河沿洗去泥土,晒干,然后再把附着在上面的毛须抹搓干净,在碾子上推碾,筛去皮,取其面。地荠面有着黏胶质的特性。那时期白洋淀民众以织席、打渔为主要经济来源,粮食不能自足,靠吃国家返销粮。而计划供应的粮食多以高粱为主。高粱面质地无筋骨,食物作起来难成形,有时做一次高粱面条,如不掺和些榆皮面、地荠面,下到锅里也会断成一锅粥。很多地方是用榆树皮面充当黏合剂的角色,但白洋淀裸地甚少,榆树也变得奇缺,于是,人们发现了地荠的这个特性之后,它就被用来充当黏合剂。
我一直对地荠心存感激,时常忆起便充满童年的意趣,隐隐中又触动一时的伤感。记得小时候,时常约上伙伴扛着锹背着筐头到田野挖地荠。对于孩子来说,挖地荠不是一件轻松活儿。首先得观察地荠的苗情,找那些老苗子,不然太嫩晒不出果肉,碾不出面。再就是,地荠长在潮湿的地方,泥土砣在锹上,甩都甩不掉。但却是我们乐意干的事儿。因为家里没有地荠面,就做不成粗粮细作的饸饹,只能天天啃高粱面饼、高粱面窝头。当母亲用我们挖来的地荠面和好面团放入饸饹床凹槽里,架在沸水的锅上,再用力一按特制的槽板,一股股的饸饹条儿顺着筛眼就下锅了。要吃上筋道滑润的高粱面饸饹,还必须搭配有卤汁。卤汁多是用切碎的茄子末,放些豆腐丁,甚至打上一个鸡蛋丝,然后配上蒜泥、醋做调料。吃着香喷喷的饸饹,心里便生出一丝幸福的满足感,受得的苦累瞬间就消失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高粱面饸饹成了我的最爱。
有时吃着饭边看《舌尖上的中国》,感触每个地方都不乏美味食材,无不赞叹老祖宗们对味觉的精致享受,又不时勾起对儿时吃食的回味,就不由自主地找寻留存在母亲做得的高粱面饸饹的儿时味道,那味道浸透着家的温馨,充满着大自然的恩赐和滋养,一段历史的回忆和珍藏。
咂味起带有土清味的地荠面,便是如此。
常说白洋淀三宗宝:地梨、菱角、三棱草。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令水乡人动情的物种,每一棵都是不会说话的乡亲,相互的依靠守候,凝结领受着水乡人的一份敬重和感恩的情怀。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宝,无外乎特定时期对人所产生的影响或起到的作用。在衣不暖体食不果腹的年代,菱角、地梨可是白洋淀人上等的“粮食”,养活了不少人。菱角浮生在水面成规模聚集,四野漫布。当成熟的七月,采摘的船只一排排深入在滴翠的菱田,姑娘们沉于船的一侧,玉指翻飞,挟带着淑女芳香,波光里荡满一淀的采菱欢歌。
刨地梨就没有那么生动了。这是一项耗力气的劳动。首先看好地梨的长势,然后确定位置挖一个人能蹲下去的坑,再用“薅锄”向四周一层一层地“搂土”,把土层里的地梨刨出来,那精细劲犹如考古人挖掘地下文物,即尽可能多地收获,又得小心不伤及地梨。白洋淀有句民谣“大地梨,一撮毛,好吃不好刨。”可见这项劳动的艰辛。
而“三棱草”列为其宝,它带给人们永远的温暖。那时,人们有了一双草鞋就能温暖一个冬季。遮风挡雪的草门帘可是每家的必备,柔软,轻便,散发着纯青的草香味道。当然,最让水乡织席女钟情的是三棱草编的“草垫子”。寒冷的冬天,女人们坐在冰凉的就地编织苇席,坐在圆圆的厚厚的软软的垫子,就是对女人们的怜爱。
其实,白洋淀何止“三宗宝”,她就是取之不竭的“宝库”,俯身皆可拾。
往事如一首渐行渐远的吟歌,但无论演绎着怎样的悲伤喜乐,最终都将以明媚的姿态,斑斓的色彩,将时光和岁月萦回,置放在清幽的境界。在水乡,水草遍布每一个角落,沿着水流,环着村庄、堤岸、滩涂、苇塘一路蔓延铺展,往往是,抬头侧目间你就看见了那抹嫩绿。虽然杂乱、随性,但不缺少冶艳、热烈和远意,和着水韵清风的味道,在你的心间弥漫,还有音乐般起伏的鸟声、虫鸣、蛙叫。它们在阳光下盛放开,那流水就多了几分韵致,就成了一幅画,一首诗,一派生机盎然的生态景象。水草之生命,它虽然卑微和无语,四季之中,时间之上,任凭风吹雨打,甘于尘掩。但我又确信,水草又是意蕴丰富、情态各异的,或可说,大自然的安排,人与水草的生命,永远是和谐共处,相互养育。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和老天的眷顾。我有理由相信,不管时间长短,顺着记忆的情思,就能立马回到往日的家乡,想起那丰硕的水草记忆。
二〇一八年四月五日
作者简介
王英年,男,河北安新县同口镇人,供职安新县质量技术监督局。自幼喜欢文学、书法,现为安新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保定日报》《保定晚报》《散文百家》《荷花淀》《中花淀文学奖”散文类二等奖。2016年出版散文集《水乡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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