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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还
文\花溪晚茶
一
这一夜,老五睡的有些不安稳,几次打开手机看时间,月光撒进来,屋子里朦朦胧胧的,老五便盼着天早点亮起来。
窗外的鸟儿刚开始叽叽喳喳,老五就醒了,打开门,夏风一下子涌进来,带着淡淡的香气,老五抽了一下鼻子,是荷花的味道,村南的荷花早就开了,南风一吹,村边的这些房子就被荷香抢占了。
老五生活的这个村子叫北何庄,荷花盛开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粉红迎风招展,老五忍不住想,北何庄如果改成“北荷庄”,那才有味道,建中哥来了,把这个奇思妙想告诉他,他准会夸自己有文化。
北何庄村在安新县安州镇东北方向, 据安新县志记载,它始于明朝永乐年间,距今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一九八八年以前,四面环水,后来由村里的大队在村南主持修筑了一条水泥路,连通了安州桥北村,结束了北何庄村不通旱路的历史。藻苲淀、荷花淀、鸪丁淀将它拥在怀里,淀内芦苇与荷花结伴,鱼虾和水鸟们共生。男人们捕鱼,女人们织席,这样安静的生活,让人踏实。
老五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云彩一朵朵挤进眼中,这一朵牵着那一朵的衣角,那一朵和另一朵对望,碧蓝的天空如一块巨大的玻璃,做了云朵的背景,像极了建中哥笔下的油画,一朵云慢慢飘过来,带了一抹粉,似被胭脂染过了一般,挂在对面的房顶上,似乎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来,老五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心里藏着一个小欢喜,昨天三哥告诉他,建中哥今天要回来了,让他准备一下,他扛起扫帚,向村北走去。
青色的水泥路在村落里穿过,颇有些青石板小路的感觉,有早起的少年在自家院子里背课文,抑扬顿挫的声音从朱红的大门里钻出来 ,老五的脚步越发轻快了。从之前破败贫穷的小渔村,到今天富饶美丽的水乡,村子点点滴滴的变化,让老五的幸福感越发强烈了。
一路穿街绕巷,走近一条狭长的胡同,青砖木门的老屋安静地立在晨光里,墙壁上“乡愁保护点”和“诗人林莽(张建中)白洋淀插队旧居”分外惹眼。建中哥是北京来村里插队的知青,老五的父亲和建中哥是忘年交,每次说起建中哥,父亲都一脸自豪,建中哥会写诗,会画画,后来,知青们返城走了,建中哥的诗越写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有了一个很响亮的笔名—林莽,再后来,县里文化局的人在这所老房子前挂上了牌子,老屋便多了些厚重。老五伸出手,将牌子又擦拭了一遍,这才挥起扫帚,那些枯叶尘土都听话地聚拢到了一起。进到屋子里,他把摆放的桌子、照片重新整理了,昨天已经拿抹布把屋子里的摆设都擦了一遍,这会看见屋顶有个蜘蛛网,他用扫帚划拉干净了,这才满意地点上了一支烟。他锁好门,又向原来小学校的方向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三哥早就到了,院里院外被收拾的妥妥当当,这是原来北何庄小学的旧址,建中哥插队时就在这个小学任教,别小看了这几间红砖房,当年可是村子里顶级的建筑,更是孩子们的乐园。金色的霞光照在老五身上,他似乎又回到了儿时,一个个黑漆漆的小脑袋,一双双充满渴盼的眼睛,把建中哥围在中间,低矮的房子里飞出一串串欢笑。老五有片刻的恍惚,叠错的时光里,那些斑驳的墙皮又传出了朗朗书声。
二
穿过安州古镇,汽车开上一条乡间小路,满眼的绿扑面而来,笔直的白杨树摇动着欢快的手掌,透着生命的饱满和热情,河里的水盈盈地闪着波光,荷花开了,扭动着轻盈的腰肢,林莽眼中便铺开了一幅斑斓的水彩画,一抹白,一抹青,一点红,一点绿,浓淡交错,不深、不浅、不急、不躁,刚好裹住了恬静的乡间小路,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远处的村庄刚才还是一个小黑点,这会已经连成了片,他的车速明显的快了,近乡情更切,相思何人解?
时光的手把他的记忆又拽回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从北京火车站乘火车到徐水,换汽车到新安,再坐船到北何庄,150公里的路,走了十多个小时,离开北京时,太阳才刚刚醒来,现在太阳却又要睡去了。从船板上跳下来,林莽环顾了一下这个四面环水的小渔村,透过一截低矮的围墙,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地升起来,引得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抗议。
从北京到北何庄,从张建中到林莽,时光的兜兜转转中,总是有些机缘和巧合,他本来已被分配到陕西和东北白城插队了,偶然听在白洋淀插队的同学说起可以自己联系去白洋淀插队。于是,经过连续几次骑自行车到白洋淀考察,最终选择了更自由、离北京更近的北何庄。从此那双拿惯了纸笔的手,重新握着锄头和竹篙,在泥土和淀水里开启了影响他一生的新生活。
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北京学生,一切都新奇而陌生,开始时,他连最基本的农具都分不清,船和篙到了他手里,就像遇到了天外来物一般。乡亲们用最纯朴的方式接纳了他,这个送红薯,那个喊他回家吃饭,在那个缺油少盐的时代,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劳动分组时,德增更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和他一组,和一个没有任何农活经验的生手做搭档,德增的一身气力有时也会力不从心。即便是这样,天生乐天派的他干活的时候也不忘开玩笑,林莽慢慢被这个水乡汉子感染着,那间低矮黑暗的小屋子里似乎投进来一束光。
十一月的一天,刮着刺骨的风,林莽和德增撑着一条装满柴草的木船,走到村北面开阔的大淀上,黑绿色的浪头咆哮着,向船头涌过来,用力拍打着船帮,想要把小船掀翻,林莽用尽全身力气撑着篙,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来,水结了一层薄冰,他早已冻僵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竹篙一滑,就那么溜进了水中,船失去了方向,在原地打着转,有经验的鱼人都知道,遇上这样的天气,篙就是命,没有了篙,就等于断了手臂,他慌了,吓的闭上了眼,心想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拿住,这次抓牢了。”他没有看清德增哥是怎么捞起竹篙的,只觉得船被牢牢地稳住了,他们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德增捞起的不仅仅是竹篙,还有两个人的命。后来,他在《德增哥》这首诗中写道“当我写下这个名字/心中就闪现出你许多个愉快的笑容/但最后一个形象是让人哀伤的/你看着我 相识 /但已无法表述/不再是那个谈笑风生/幽默而愉快的德增哥了。”忆起德增,眼里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
当他把自己交给这片土地,当他从北京一路劳顿中回来看见暮色中在码头等了他一天的老乡,当他掉到冰水里,被老乡们拉上来安置到热炕头上,他的身体连同心灵都和这个小村庄融在了一起。插队的后几年,他在村里的小学任教,在蜿蜒曲折的堤岸上,在堆满芦苇的院落中,在朦胧的月影里,他和散落在白洋淀插队的知青们,一次次倾心畅谈。文化艺术的思潮在年轻的心中奔涌。他们将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一行行触动心灵的诗句,把彷徨编织成向往,江河的第一首诗,就是在他小屋的土炕上写成的,后来著名的白洋淀诗歌群落,也因这些知青们得名。
从1969年到1975年,他在北何庄生活了六年,六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作为一个有梦想的青年,白洋淀的水给了他灵感,水乡泽国淳朴的乡情点燃了他的诗情 ,抚平了他内心的苦闷。无论是在正午的阳光还是寒夜的冷雨里,他以诗为媒,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聆听灵魂的浅吟低唱。
三
回到家,老五媳妇早就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了,他们夫妻在村里开了一家饭店,起名白洋居,夫妻二人起早贪黑、和气待客,生意做的红红火火,老五换了一件新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陆陆续续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也到了饭店,弟兄几个喝着茶,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喜悦。喜鹊呱呱叫了两声,停在门前的大杨树上,老五媳妇惊喜地喊了一声“快看,喜鹊!”喜鹊呼啦啦地飞起来,老三眯起眼睛“喜鹊到,必有喜事,建中哥,也该到了。”
林莽的车还没有停稳,弟兄几个就围了过来,他们的手拉着手,眼睛望着眼睛,有一些词语,想念、激动、惊喜,在彼此的笑容里婉转。
1975年,林莽结束了六年的插队生活回到了北京,从此,他多了一份牵挂,北何庄的老乡们在北京多了一个亲人。有人戏称林莽的家是北何庄北京办事处,老乡来北京看病、办事,林莽家既是宾馆又是饭店,他的哥嫂、父母就成了临时的服务员。几十年间,林莽记不得接待过多少老乡,更记不得回过多少次北何庄,他给老乡送钱送物,每每看见老人们像过年一样穿戴齐整,郑重地从他手里接过红包,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他的心一次次被暖化了,村中的大妈们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你是建中,你没忘了我们。”
在北何庄的街头徜徉,听着熟悉的乡音,内心流淌着一种莫名的情愫,原来的土路踪迹皆无,换成了青色水泥路的世界;整齐气派的二层楼随处可见,尖尖的屋顶,饰以五彩的颜色,红、粉、黄、橙交相辉映,外墙上贴着漂亮的瓷砖,雕花大门,宽敞的院子里停着汽车;一丛丛蜀葵开在窗下、墙边,热烈而张扬;那些城市里才有的垃圾桶,堂而皇之地排列在村里的街道上,披着墨绿色的衣裳。
在村里的小广场驻足,目光在健身器材上流连,老榆树撑起巨大的树冠,撒下一片清凉。那些苍老的枝桠,让一些记忆瞬间醒来,当年堆放垃圾的地方,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不见坑坑洼洼的小路,不见堆满柴草的小院,不见低矮残破的房屋,他住过的小屋和原来的小学校隐在一片高大的房屋中有些扎眼,似一套精美的西装,忽然露出打着补丁的衬衣来。
林莽有点认不出这个小村庄了,北何庄可以称之为他的第二故乡,但是他很难把眼前整洁干净的村庄与之前破旧闭塞的渔村连在一起,只有偶尔闪过的青砖木门的老屋,让记忆切换到一些零散的,片段似的画面。过去与现实的碰撞间,熟悉而又陌生,清晰而又模糊,却萦绕着剪不断的乡情。
四
白洋居内,彩灯高照、笑语连连,炖大鱼,炸鱼块,炒鱼片,煮河虾......老五亲自掌勺,用一桌水乡美味款待他的建中哥。酒开了一瓶又一瓶,白酒,啤酒混着喝,笑声不断,酒香不散。
走过大淀头的秀丽典雅,读过王家寨的安逸恬静,看过圈头的古韵厚重,家乡的秀水碧波和一草一木让我流连,今天,随林莽老师的脚步走在北何庄这片土地上,除了对家乡的眷恋,心中更是漫过无边的温情。林莽老师和北何庄的故事,是对生活最美的礼赞。诗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张建中之所以成为林莽,离不开他的经历,更与他的情怀密不可分。白洋淀的水像一个摇篮,给了林莽老师和他的诗歌以立足之地,他又用深情回报着这片热土。真诚遇见真诚,善良照耀善良,他们用人间的至真至善浇灌出了闪亮的诗行。
林莽老师当年居住的小屋墙壁上,有一首诗,“诗人何时踏歌还?”是问语,更是期盼,今天,林莽老师带着他《五月的鲜花》来了,一间小屋,半船烟水,他的记忆,从未忘记这片土地…
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图片:张彬
作者简介:
花溪晚茶,喜文字之美,享平凡生活,品余味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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