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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作者/宫纪斋
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六)
1941年,抗日战争进入最残酷的阶段,鬼子在华北的兵力逐渐增加,扫荡更加频繁。鬼子的扫荡重点是寻找我党政军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我军区司令部机关、党委、行署分散活动,与敌人周旋。此时,聂荣臻司令在阜平,我们政治部驻饶阳县大官亭。
9月里的一天,我和战友许号奉命执行任务。我俩的任务是去阜平晋察冀边区区转站送文件。
许号是曲阳县人,比我稍小点儿,鬼头鬼脑的忒爱说,又机灵又精神。他是个小号手,因此我们大家都叫他许号,这样我倒不知道他的名字了。他的嘴因为吹号吹得有点歪了。
这次任务,领导派他跟我一块去,主要是考虑他道熟,能做向导。我们每人背着三斤炒小米。从大官亭出发走了两天两宿,赶在后半夜,我们过了铁路到了曲阳境内。
天灰蒙蒙的刚发亮,就见前面有三匹马将要进庄稼(玉米)地,是过路的八路军。许号在前,我在后。突然,两架敌机呼啸着低空掠过,看着也就有一房高,在我们头上投下了炸弹。一定是那三匹马目标大引来了敌机,但同时我们俩也被发现了,我们根本来不及隐蔽,一颗炸弹掉在我们跟前炸响。
后来我才听说,许号当场被炸死,我被炸伤昏迷。我们被炸后,是阜平老乡抬着我跑了五六里山路,把我送到了冀中保康总队一个八路军临时医院的。这儿是山区,是地主家一个大杂院,有北屋,也有东西屋。我们七八个重伤员住的是西屋,也就是手术室里。
我在昏迷中,医生没给用麻药,在我左肋上挖出了一块比葫芦片还大的炸弹皮。伤口很深,流血过多,我在手术后几小时才醒过来。炸了个满脸花,眼皮都炸破了,血糊流烂,俩眼又肿又疼,差点瞎了,也没药上,更没包扎。
如今,我左肋上的大伤疤肉皮七扭八裂地在一块揪着,左眼皮被炸出一些小肉锥,活象疤瘌眼,右眼伤后也变小了。为此,那时候村里有人给我叫“瞎子”。
不管什么样吧,我活过来了。在此,我再一次深深地感谢当时冒着敌人的炮火抢救了我的阜平老乡们,感谢冀中八路军保康总队的医生们把我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感谢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养伤青莲寺 告别大官亭
1941年底,抗战形势更加残酷,根据上级指示精神,阜平保康总队的伤员紧急分散转移。因为我左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部队把我转移到武强县青莲寺村,住在了堡垒户贺益谦大伯家继续养伤。
那天送我去的俩人都是穿的便衣,他们当时给贺益谦家撂下了一沓河北边区票。说:这个人(指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拿这钱买个棺材埋了他,死不了你们就花吧!说完他们就走了。
边区票是当时冀中军区在大官亭村印制的,我在大官亭当街过道里见过扔着的边区票,都是印坏了的,黑不溜秋的没正色。边区票刚发行出来不好花,人们那会花河北票、中央票(国民党政府发行的钱)。后来,我们八路军共产党把经济权控制了,人们才慢慢地认头了,但是社会上钱毛,中央票一角能买的东西,边区票得花5角才行呢。
贺大伯家住在街当里,三间北屋两间东屋。当街的门洞上竖着个一尺多高的十字架,说明贺大伯家信天主教。其实当时是以此掩护身份,他在村里有抗日的工作。
贺大伯当年五十多岁,老俩口,没儿子,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到外村。贺大伯长得小矬胖子,贺大娘也白胖胖的,中等身材。老两口对我特别好,简直把我当成了儿子。大娘为让我养好伤,尽着好吃的叫我吃,还把大伯的鞋袜、棉袄、棉裤让我换替着穿,又干净又暖和。从不叫我动手干活儿,有时候大伯还给我找本书、找份报看。
在这个家中,我跟着二老吃了白面饺子过了个年(1942年春节)。在贺益谦大伯大娘的细心照料下又养伤三个月,我的腰伤基本痊愈了。
我自1937年正月离家参军至此,已经有五个年没在家过了,我在外边随部队过了四个年。1938年春节期间,我们跟着孟庆山、侯玉田,转战肃宁、饶阳、武强打游击,不知道在哪儿过的年。1939年大年初一,与冀中军区各机关是在汜头李庄过的。1940年大年初一,我们通讯连是在赵县贾市庄村过的。1941年与保康总队、冀中妇联、农会、抗联等部门的同志们在阜平过的年。1942年在武强青莲寺贺益谦大伯家养伤过的年。那时候在部队上,过年饭食跟平常一样,形势紧张起来,也不知道哪天是年就过去了。
1942年春,鬼子“五一”大扫荡前,形势紧张,我军区、党委、行署等机关进行大量缩减。冀中军区部队本地的战士有相当一部分要脱下军装,分散到老百姓中去,发动群众,坚壁清野。这时候我已经负伤离开了部队,换上了便装养伤,因此,我重归部队的想法已经没法实现。
在大官亭村,由冀中军区组织部部长李梦苓、政治部事务科科长李敬三、总务处处长刘东图等给我开了组织关系、负伤证明等手续,还给了我五块钱河北边区票作路费。我带着回地方从事党的地下斗争的任务,准备回到我阔别五年多的家乡。
大官亭,这是1937年秋天我随军南撤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地方,也是1941年秋天我受任出发的地方,如今又成了我负伤退伍的地方,我对它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和深厚的感情。大官亭是饶阳县一个大村子,在当时算是最富有最繁华的村镇,大街上净是二层的楼房,有很多买卖门市挂着招牌,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
再见了,大官亭。我如同离开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离开了哺育我多年的部队,离开了待我如父兄的首长们,离开了相处得像亲兄弟般的战友们,离开了大官亭。
1942年3月的一天,我换好便衣,藏好了组织关系证明。把贺大娘给我的一件黑粗布褂子装在我的粗布大挎包里,从大官亭出发一路往北走。我当通讯员的几年里,早跑熟了这一带的道。躲着敌人的岗楼,起早挂晚步行了三天,回到了我的家。
是个刮着冷风的傍晚,我一进屋,见只有小妹春英在家。几年不见,她长高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哥!”就含着泪跑到前院大鸾嫂子家去叫我娘回来。
“娘!”我叫了一声。
娘进门擦着眼泪问我:“孩儿啦,怎么回来啦?”
“娘……我受伤啦!”
我们娘儿仨都流着擦不完的泪水,但都没出声。我的嗓子里拧着疙瘩,看着娘,似水的眼泪在娘更加消瘦的脸上流淌,娘那被风吹乱的头发遮不住她额上更加深密的皱纹。
这些年,娘的心碎了。
“娘,鸿祥呢——我兄弟呢?”我问。
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也当兵去了,你走的第二年去的,也走了好几年了……”
我专注地听着。
娘说:“那孩子走的那年才十五,长得高,穿着你二舅的一件三尺半长的大袄,挺欢喜地跟着人家去了,谁知道我那儿还回来回不来呀?……”娘说不下去了。
我急忙说:“娘,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等打完了仗,把日本鬼子赶跑了,鸿祥也就回来了……”
弟弟参军牺牲
跟我挨肩的弟弟鸿祥,比我小两岁,属猪,长得魁梧英俊。他十多岁时,自个儿去本村小卖部里要了个美国进口的老虎牌煤油包装箱,叫当木匠的邻居张卓大爹改造成一个糖篮子,卖本村农家做的杂拌糖,来贴补家用。
他十四岁时当了我们村的第一任武委会主任,曾带领高阳县大队的抗日干部,在本村的恒利斋小铺里抓了外号“王八官”的地痞汉奸王志修,五花大绑弄出去崩了,给村里除了一害。后来,他又去了高安任(高阳、安新、任丘)扩兵工作团。
1938年腊月,冀中军区到我们村里征兵。那次,村里去了四个,鸿祥和王英、杨乱、苏福全一块儿参军,他们是大年三十走的,去了冀中军区第五军分区在大清河一带。“五一”大扫荡时,鸿祥随部队去了路西。
他们四个,弟弟最小,十五岁,那三人都二十上下。时间不长,苏福全牺牲在十分区,鸿祥1942年牺牲在陕西临潼,时任冀中十分区十七团班长。王英牺牲在易县,比鸿祥还晚点。杨乱后来回了家。
我从1942年春回乡后,即按照党组织安排任村干部。
一天,我们正在村公所里开会,高阳县来人进门说是送宫鸿祥阵亡通知书的,当时我一听见“宫鸿祥”这仨字,一下子就眼发黑差点晕过去了……
兄弟呀!你真的是阵亡啦?咱娘这些年里还在日思夜想苦盼着你回家来呢……
那天,我难过得不敢进家去面对娘,就到村学堂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哽咽着说给了小妹,她一听就嚎起来了,我也流着泪,嘱咐她家去千万别跟娘说,千万别叫娘看见你嚎红了的眼啊!她抹着泪点着头答应了。可是,那天她没等到散学就跑回家了,进门拽了个被子往炕头里一扎,蒙上脑袋就嚎。我娘进来一见,说:你今个这是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呀!……妹子把被子掩得紧紧的,嚎得更厉害了,她哪敢跟娘搭腔啊!
怕娘承受不住这丧子之痛,我和小妹商定,又嘱咐别人瞒着娘。
日子不多,政府下发了抚恤金,是一百斤小米,我没敢往家弄。后来每季度十来块钱的抚恤金我都给娘攒着,不敢直接给娘,怕她追究我钱是哪来的。就这样瞒了娘好几年。
后来我想,村里出去当兵的人们,是死是活大都有了消息,可弟弟从1938年当兵到1947年土改平分已近十年了。为保佑弟弟的归来,我娘跟着人家去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忌口不吃鸡鸭鱼肉葱蒜等,但终究没有等到弟弟的归来,瞒到什么时候是一站呢?我出出进进,犹犹豫豫,看着娘那一双慈祥祈盼的眼睛,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一天,见娘双手合十,跪在菩萨前又开始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回来……”。就着娘的话茬儿,我说:“娘,鸿祥——回——不——来了。”
“你说什么?”娘眼睛直盯着我问。
“鸿祥——阵——亡——了……”我抹着眼泪低声地说。
娘倒下了,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
娘的眼泪流干了,娘的嗓子哭哑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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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宫纪斋,中学高级教师,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毕业,曾在《教育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编撰抗战回忆录《烽烟旧事》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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