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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作者/宫纪斋
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九)
活 埋 赵 囤
1943年10月,日本驻华北总头目岗村宁次,派特务头子山崎及其助手翻译官恒尾,带着鬼子汉奸二三十人突然来到我村,搞"新国民运动"。
那天,我正跟三区抗先队长苑勤在我家西跨屋里,突然就听见街上乱了,鬼子正往街里圈人。苑勤有手枪,他说:走!我领着他,出门顺着房后头赵家坟里的沟往西跑,出村钻进了高粱地,一气奔着西北跑,天黑去了教台苑勤家,我们避过了一难。
后来听说,那天是旧城下来的鬼子,带队的是山崎和翻译官恒尾。山崎是日本驻华北方面军情报主任,恒尾是山崎的助手,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这次鬼子把村里的百姓都轰到了楼里(我村地主王景鳌家的大宅院),在前院西头闲着的一个大院子里,挖出了十几个坑子,四周架着机枪。先是鬼子叽哩咕噜的叫喊了一阵子,然后汉奸叫伪村长王景云清点人数,清完了少三十三个人。恒尾说:“跑一个,埋十个,跑了三十三个,活埋三百三十个,都埋了还不够,怎么办?”
紧接着恒尾叫人们背:“反共誓约六条”。
他说:“会背的举手,不会背的也举手。”
背不过的受罚围着村子跑了两圈,背过的就在院子里背,恒尾点着名叫人们,你背第一条,他背第二条:
一、皇军及中国军警到达村落时,村民决不逃避;
二、对于皇军及中国军警的问话,绝无虚伪之陈述;
三、今后绝对拒绝八路军政机关所要求之一切抗日及破坏行为,且不实行。
四、为皇军迅速提供所得之确实情报;
五、严守本誓约,绝不违反;
六、苟有违反,情愿甘受其苦(又:任何处罚)。
轮到王素行背了,王素行说:“我会背简单的,皇军来了,好好应酬,八路军来了,我给你们报告去。”
恒尾听了吼道:“什么应酬报告!”噼哩啪啦嘴巴子耳瓜子打了一阵子,把王素行打懵了。
恒尾接着训话:“如果八路军到了出岸村,响两枪,你们就组织青壮年,拉着队伍去包围去。”
随后恒委问:“如果八路军来了,响两枪,怎么办?”
王孟三说:“咱们拿着杈耙扫帚打他们去。”
“什么杈耙扫帚,叫你过麦收呐!”噼里啪啦嘴巴子耳瓜子拳打脚踢把王孟三狠揍了一顿,打趴了。
这时候,山崎咕噜了一阵子,恒尾气急败坏地说:“南龙化的人全都跑了,拆他们的房子,石家庄村的人跑了三十三个,活埋你们三百三十个!”
这时一个鬼子用指挥刀一指:“你!”
赵囤一拍胸脯说:“我!”噌地站起来。
其实鬼子指的不是赵囤,是挨着他的王丕刚。王丕刚见赵囤站起来了,没再动。
赵囤几步跨到坑沿上,跟乡亲们说:“老乡亲们,别难受,再过二十年,我赵囤又这么大了!为全村老百姓死,没关系!”
说完,赵囤“腾”地跳下坑去,脸朝天一躺。
鬼子汉奸拿枪逼着老百姓去埋赵囤。
这些埋人的坑,就是鬼子逼着赵囤他爹——赵长春等几个老头挖的,没想到要亲手埋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呀!赵囤他爹恨得咬着牙根,眼里冒火,心在滴血。
赵囤才二十多岁,刚结了婚,还没有孩子,他不该死,他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我的五个儿子都呆这儿哪!”赵囤他爹说。
汉奸“啪”地一枪托就把赵囤他爹打一边去了:“什么都呆这哪,滚开!”
残暴的鬼子用枪逼着赵囤的爹和乡亲们把赵囤埋了。
这时,伪县长陈酉科喊:“如果有人偷了东西怎么办?”
愤怒的百姓们一齐喊:“活埋!”随即把一个汉奸推下了坑。
这是个穿着小白褂,留着小分头的汉奸,他偷了我村王汝凯家的包袱。王汝凯当过国民党的团长,是直军吴佩浮的人。不知是谁给捅破了这层关系,也有人说是汉奸队之间有矛盾,借鬼子的手报私仇。反正人们都说,不叫王汝凯那个汉奸死不了。
那个汉奸在坑里弓着腰,一边埋土他一边往上拱,人们便一边埋土一边上去踹他,在土上边泼水边蹦哒,就怕这个狗汉奸死不了。
正埋着,不知为什么鬼子突然撤走了。
人们便急忙刨赵囤,但赵囤已经死了。无辜的赵囤,可怜的赵囤。人们说,赵囤当时要是脸朝下趴着,用手护着鼻子和嘴出气,可能死不了。
赵囤,又本分又实在的人哪,大难临头视死如归。
赵囤是赵锡珍的哥,当年赵家父子是担筐窝篓要着饭来到我们村的。他们那时候小,也不知道自个是哪村的。赵囤的弟弟赵锡珍,是我们村较早的党员,我1942年负伤回家时,村里三个党员就有赵锡珍。后来,赵锡珍大半辈子(直到“文革”时)在村里干工作,虽然他没文化,为人本分正直,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说话办事都行。
过了一个多月,不知道是从那个岗楼上来了两个汉奸娘儿们,跟着人刨出那个汉奸,她们把汉奸的毛衣扒下来,手表掠下来,都拿走了,尸体没弄。
自从活埋了那个汉奸,伪军轻易不敢再到我们村来了。
活埋赵囤的第三天,苑勤、我、赵锡珍在我们村西的石家窑(破砖窑),朝着旧城鬼子岗楼放了一阵子枪。苑勤用的是盒子枪,我用的六轮子,赵锡珍用的独镢,我们要为赵囤送行,为赵囤出口气。我们一边放枪一边骂:狗日的小日本,中国人是杀不绝的。鬼子朝我们放了一阵子机枪。之后我们往东一绕,往北跑到了安新县北冯村。
当晚,鬼子把联络员王合初弄到旧城岗楼,训斥道:“你们村有八路,为什么不报告?”并狠狠地揍了一顿,把王合初打坏了。
第二天晚上,王合初找了我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只嫌村里安定呀!”我说:“鬼子活埋了赵囤,咱们不叫他们安生”。
旧城遇险
1941年后,敌人向我根据地蚕食,三天两头疯狂的“扫荡”“清剿”,烧杀抢掠,抓捕青壮年,我地方抗日干部处境非常危险。为此,奉上级党指示,实行革命的“两面”政策,村里设伪联络员,伪村长,以敷衍敌人,保存抗日力量和稳定群众抗日情绪。
当时,我们村的伪联络员是王合初,伪村长是王景云,这是两个在村里不显眼的土百姓。王合初能说会道,但心小胆小,从不给人抬硬杠。王景云老实巴交,不善言谈,但心眼多,会办事。他们都是老好人,那边也不得罪,得罪了那边他们也活不了。
1942年冬,旧城岗楼的鬼子突然召集各村干部,在旧城村西南头“法国府”开会。所说的法国府,就是旧城南头程四宝家的大院,程四宝他爹在法国做事发了财,在旧城村西南头盖了一片房子,人们给程家大院叫“法国府”。法国府紧挨着鬼子的岗楼,在新盖的岗楼北边。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来钟,我们几个抗日干部都被身份不明的人掏去了。那天我正要挖地道去,刚走出过道,就听着街里挺乱,有情况!我顾不得多想,就一口气跑到村西边宫欣家场屋里。那是一间没安门的小坯屋,里头什么也没有。我鞧在旮旯里没一锅烟的功夫,听着就去了人。四个便衣进去一划洋火就看见我了。看来他们早就有人盯着我呢,要不怎么知道我藏在这,这么快就来抓我的!
他们什么也没问,也没捆我,“走!”押着我到了村里十字街。就见黑乎乎乱营营的一群人,敢情村里的抗日干部大多已经被抓了。当时我任青会主任,赵锡珍任民兵队长,刘庆生任青会副主任。王景云是伪村长,宫巨才冒名顶替武委会主任王云桥,因王云桥跑了,王方舟冒名顶替游击组长。会场上约有二百多人。会前,我们被锁在法国府的一间小屋里,会议开始后,我们被提出来。
前台桌子上,放着三个血淋淋的人头。砍的是东留果庄村的程秃(程池的哥哥),石氏村的姚芒和雍城村一个姓郭的,姓郭的是高阳县公安局共产党的干部郭东的当家子。三人都是共产党的抗日干部。
整个大院弥漫着一股子杀气。
鬼子训话后,开始点名问人们净给八路军干了些什么,最先点了我们村的王方舟和宫巨才。
王方舟家是地主,有钱,外号歪脖八。宫巨才是穷人,是我当家子哥,三十多岁,大个子,大胡子,能喝酒,经常喝得红着眼珠子,胆量过人,外号二胡子。媳妇是博士庄村的,叫董淑凤,已有三四个孩子。
汉奸问王方舟:“你是干什么的?”
“游击组组长”王方舟答
“净给共产党干什么?”
“破道、掐电线、送公粮……”王方舟说
鬼子说:“好好的,说实话。”
鬼子翻译用战刀一指宫巨才:“你的,给共产党——干什么的?”
宫巨才噌地站起来,捋着大胡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武委会主任”。
“你的,占个什么字?”鬼子翻译问。
“我占个‘死’字。”宫巨才大声回答。
“你的,为什么占个‘死’字?”鬼子翻译喝斥。
“我给共产党破道、挖交通沟,送公粮,掐电线,什么都干。因为这个,我黑间钻秫秸码子,没敢在家睡过觉。我应酬八路军,你们崩我。我应酬皇军,八路军崩我。因为这个,我占个死字。”
宫巨才大嗓门,说得有板有眼,面无惧色,大义凌然,一副生死无所谓的样子。
鬼子一听哈哈大笑:“你的,好好的,说实话的,放了。”
随后,一个姓金的翻译官走到我跟前,二话不说一把拽下了我的棉袄领子,扔在地上。鬼子砍人头前都先把衣服领子给撕下来,以防棉袄领子挡刀,砍不下来。
此时,我跟我村的伪村长王景云挨坐着。王景云见事不妙,赶紧站起来说:“他的,良民的,大大地好。”
金翻译见伪村长出来讲情,嘴里咕噜了几句,走了。我这才化险为夷。
那时候,我们党对敌人实行的“两面”政策,掩护了不少军政抗日干部。鬼子岗楼上要钱,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要猪多少头,要鸡多少只,要粮食面多少斤,都通过伪村长、伪联络员要。他们表面上应酬鬼子,实际上是受我党指挥和委派的。我们地下党组织早有约定,也早有所防。赶在开会之前,把筹好的大龙票(右龙票,小龙票:左龙票,这是伪政府筹办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印行的“龙票”,也称“准备票”。)让伪村长王景云偷偷塞给了金翻译。为的是应急保护村里的抗日干部,保存革命力量,这也是上级党的抗日主张。
我们地下党对“两面人”也很强硬,因为他们知道的事多,所以经常敲打他们,就跟伪村长、伪联络员、维持会的明说:“你们估量着你们的,你们要是伤了八路军的干部,你们要不掩护县、区干部和村干部,你们也活不了”。他们向我们保证:“我们死了,也不伤了你们。”
那天,我们村被掏去的这些干部中,就我是真正的八路。虽然党员身份没公开,但人们都知道我是在冀中军区机关呆了好几年负伤回家的正宗八路,是鬼子要“清剿”的真正目标。
后来,我们才知道了那次遇险的实情:我县武委会主任张凤禹投敌叛变了,他向鬼子出卖了我们。高阳县宪兵队队长韩鹤炎(李果庄村人),领着宪兵队来掏的我们。几个抗日干部挨个被掏走了,地下党一看就急了。为了营救我们,给了伪村长王景云五千块大龙票,让王景云给了他的干儿子金翻译。我们几个才免于一死,保存了革命的力量。
会后,那三个抗日干部的人头,鬼子叫各村传。各村的应敌机构情报室干这个事。先传到了我们石家庄村,再到齐王庄、南北龙化、东西教台、石氏、良村、雍城……敌人想通过这种残暴的没有人性的手段,镇压革命的力量,扑灭抗日的火焰。
1943年,我当了村长,在县区抗日组织的领导下,继续带领全村的百姓开展抗日斗争。当了村长,更显眼,更出名了,危险也更大了。这其间,我几经被搜捕,险些遇难。
有一回,三区区委书记曹禺对我说:“天才,暂时别干村长了,这太危险,你是明着的八路,咱们得叫村里不显眼的人当。”然后,我们商量决定后找了富农出身的郝同和当了村长,我任武委会主任。后来,村长又换了郝天和。郝天和是被鬼子用刺刀扎死的。
那天上午,旧城岗楼上的鬼子召集几十个村的人“开会”。实则是屠杀抗日村民和干部。我村郝天和去了。闻讯后,我们赶紧安排村维持会筹钱,让王景云给了金翻译。各村也都赶紧用钱活动。说让汉奸们开枪时打串皮,伤而不死。结果都打的串皮,中抢后,几十个人都倒地没死,但因伤痛难忍,都在地上鼓涌。岗楼上站岗的鬼子用望远镜往下一望,看见枪毙的人都在动弹,可恶的鬼子们从岗楼上下来,用刺刀一个挨一个都扎了一遍,全扎死了。郝天和也在其中,时年四十来岁。
同天被扎死的还有百尺、小关、西良淀、石氏、良村、雍城等村的共六十来人。
被扎死的人,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大张着嘴,有的紧握着拳头……这些老实巴交世代为农的庄稼人,在自己的家门口,遭此厄运。他们死不暝目,他们还在呐喊,还在诅咒,还在反抗……
那时候,日本鬼子弄死个中国人,比捻死个蟞虎(蚂蚁)还容易。然而中国人注定要在愤怒中爆发,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抗击日本鬼子的长城,并以崇高的民族气节,洗雪亡国奴之耻!
(未完待续)
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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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宫纪斋,中学高级教师,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毕业,曾在《教育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编撰抗战回忆录《烽烟旧事》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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