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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作者/宫纪斋
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十)
不屈的东留果庄
高阳县东留果庄村位于潴龙河新河道东岸的堤下边,在我们村西五里地,离东南边的旧城村二里多地。现在保定至任丘的公路紧贴在村前。过去,村民们除了种地外,还有不少人家从事织布业。
村子虽穷,可百姓们在抗战中生死不惧。
旧城离东留果庄最近,岗楼上的鬼子汉奸上东留果庄就像走马灯一样,去得最勤最多,因此比周边各村遭受的灾难也最深重。鬼子汉奸去了,要什么没什么,找谁没谁,就硬跟鬼子对着干。那时候,鬼子天天扫荡杀人,无恶不作,每个村都有活埋人的指标。东留果庄村人誓死抵抗,坚强不屈,被鬼子残杀的干部群众很多。
闹“誓约”,鬼子进了东留果庄村,叫人们背“誓约六条”, 其实就是去找斜茬子杀人,看着谁不顺眼,就拿枪托墩,抽嘴巴子,砍头,活埋,手段极其残忍。那回,村里的冉聚华、高林跟眼睁睁地被鬼子活埋了。
那天大清早,日伪军一百多人包围了东留果庄,堵了各个出村的道口。全村的老百姓大部分都没跑出去,被鬼子圈到冉秋桂家的大场里去了。大场就在街里的大坑边上,四周围架着机枪,一边开会,一边强迫村民挖坑,准备埋人。恒尾(特务头子山崎的助手、翻译官,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谁是武委会主任?”冉聚华站起来拍拍胸脯说:“我是!”恒尾把冉聚华一搡推下坑去就下令活埋了。接着恒尾又用手指头在高大管的脑袋上划了个圈,示意也要活埋。高林站出来拦挡,恒尾问:“该不该埋?”高林愤怒地说:“中国人没罪,不该埋!”恒尾哼哼地奸笑着指使伪军(汉奸队)又把高林活埋了。他狰狞地说:“谁要是抗日,不老老实实地按照(誓约)六条做皇军的新国民,就杀谁!”
鬼子一次次的杀人暴行,早把民愤激起来了,村民们的抗日情绪日益高涨。都说,活着当亡国奴,任人宰杀,还不如豁出去跟鬼子拼了,就是死了也值得。
二大爹之死
我老伴是东留果庄村的,叫冉素安,小名环。我们是1944年春天结的婚。
1940年过秋,一天,东留果庄村来了三个便衣,拿着八路军执照(介绍信),到村里来找村干部。人们便实掏(实话实说)了,领着他们挨家找到当时的四个村干部:
村 长:冉小顺;副村长:冉国华;工会主任:冉 托;农会主任:冉勇全(她二大爹)。
那天晚上,有十点多了,她娘(我丈母娘)就听见过道里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地敲门,娘悄悄地走到门洞里,听了听。又敲,便小声问:“谁呀?”
“我呀,开门吧!”
进来的是二大娘。她发着抖说:“他二大爹刚才被人掏着走了”
“哪边的?”
“不知道,是穿便衣的。”
不大会儿,就听村东边嘟嘟嘟嘟地响起了枪。天还没明,她爹(我丈人)悄悄的上了房,在房顶上趴着,隔着水口眼往街上望,没动静。天刚扑明时,她爹又到街上去望,一会儿见南边来了个人。
“谁呀?小四呀?”她爹小声问。
小四是村长冉小顺的弟弟,小四说:“半夜里几个人把我哥抓走了。”
他俩一块儿往东走。冉国华家也出来人说,国华也被抓了。天亮了才知道,冉托也被抓了。他们家不敢说话,也不敢开门。
天大亮后,联络员来了,说这四个人是被汉奸抓的。五花大绑弄到旧城村北,鬼子用机枪扫射倒下坑去埋了。头去抓人就先挖好了个大坑子,到那儿就把几个人拾掇了。
“人怎么着呢?”
“早都死了,埋了。”
“叫收尸呗?”
“不叫收”。
“埋哪了?”
“在旧城村东大城西北边的城坡下头。”
后来打听到,是旧城程哥英等人挖的坑。
1945年鬼子撤退后,东留果庄村这四户,找到旧城的程哥英,让他领着去刨人。程哥英在大城西北城坡底下用脚一趋,划了个方块。
“挖吧,就在这呢,我知道会有这一天。”
结果一点不差,尸体就挖出来了。早都烂了,怎么辨认这几个人呢?
二大爹有个龅牙,断定头朝西北脚朝东南躺着的骨头架就是他。冉托穿的是北京鹿皮底礼服呢面鞋。鹿皮底没烂,认鞋底就知道。冉小顺用一条毛围脖抽着搭包,围脖烂了,但有花纹,以此辨认。剩下一个肯定是冉国华了。
二大娘才二十多,生的孩子也死了,后来就改嫁了,这家子就绝了。
三哥遇难
她娘家三哥冉靖安,小名和尚,哥们中,他长得最英俊,大个子。
1940年,三哥二十挂零,结婚还不到一年,秋天,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
这天,三哥正生着病,发疟子。阴历七月里,还穿着一身黑布长裤褂,在炕上躺着。快晌午了,忽然邻居隔着墙头喊叫说:鬼子又进村了,正在满村抄人呢!娘急得催着三哥快点跑,三哥浑身没劲,不愿动,可是又见娘急得难受,就爬起来趔趔趄趄地往村北跑。快出村时,见二哥和四哥赶着拉秫秸的大车进了村。三哥说:“怎么还进村呀!鬼子又抓人呢!”哥俩扔下鞭子、牲口车,哥仨一块儿往北跑。没跑多远,鬼子的马队就围过来了,一下把哥儿仨都抓到旧城岗楼里去了。
听见信儿后,家中赶紧操持了600块大龙票,找人去赎。可村联络员说,送钱去了递不上去,汉奸大队长没在家。
哥仨在岗楼里饿着,被打骂了三天。第三天上午,汉奸队长点着名叫三哥出去,弄到旧城村西南边,被鬼子用刺刀挑死在高粱茬地里了。
那时候,她们小姐俩和三个嫂子,其中有三嫂子王娟,都逃到了石氏村她大姐家去了。家里出了事啦,赶紧找人赶着大车把她们接回来。天挺热,收了尸就把人埋了,家里小辈人也没顾得戴孝,怀着孕的三嫂子扛的幡。
埋了三哥,秋后三嫂子生了个闺女。
由于惊吓、悲痛,三嫂子没奶,家里给找了个贴奶(贴奶,给别人家孩子贴补一些奶水吃,与奶妈有所不同),夹带着熬高粮面糨子喂孩子。
第二年七月,小闺女闹嗓子,后来交了风死了。过了年,正月初二,三嫂她娘家接走了她,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人在坟上看见三嫂子去烧了断头纸,改嫁了,
改嫁到北龙化村。三哥家这一家子又绝后了。
三哥当时是村里的青抗先队长、青会主任。被杀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党员。但后来,政府找到她家说:他们家在抗日战争中出了两个烈士——二大爹和三哥,是双烈属,但他们只负其名,没人享受国家的优抚金。
原因是:二大爹死了,无儿无女;二大娘又走了主儿,不要。
五哥说:我三哥死了,该我三嫂子花这钱,可她走主了,我们这么多人,该谁花这钱呀?不要!
这样,她们家是挂牌的双烈属。一直没要政府的任何待遇。
大哥傻了
大哥冉旅安,活了六十多岁。他一辈子光棍儿。
大哥年轻时,弟兄们还小,头大的大姐已出嫁了,大哥干着家中各种粗活累活儿,让着弟弟妹妹们,就象老黄牛似的,从不计较吃穿,他人老实本分,默默无闻。
闹鬼子的时候,村里派差,去应附鬼子干活,总是派大哥去。
1943年过秋,大约农历十月里,正是闹“誓约”的时候,一天,鬼子突然通知各村的青壮年,去高阳城里开会,只要男的,并说开完会就放人们回来。村里的青壮年们谁也不愿去,没办法,拿阄儿。大哥、二哥、四哥,哥儿仨都拿着了。去的人中,有些精明的人,半路上就跑了,他们仨哥都去了,差点儿死在哪儿。
那天头走时,娘给三个哥包上了几个枣饼子,拿着去了。谁承想,第二天,鬼子就把人们轰到县城东街一个大院里包围了,开反共誓约大会。四周房上架着机枪,鬼子端着刺刀,台上摆着十多个大铡刀,不准说话、咳嗽、站立、解手、喝水、吃东西。鬼子逼问人们:八路军的武器、文件、粮食、棉花都藏在哪里?八路都藏在什么地方?净给八路干过什么?等等。群众不说,鬼子就打,放开狗咬人。然后断了人们的食水。一去七天七夜,没给一顿饭吃,大哥他们拿去的枣饼子,省着吃到第三天就没了,开始吐的枣核,又从土地上刨着找出来吃了。因为嚼枣核有响声,被鬼子汉奸发现了,反正的耳刮子打大哥,直打到昏倒不动了才算拉倒。
后来我们才知道,敌人穷凶极恶在高阳举行的反共誓约,被拘禁人数达到了七千多,七昼夜不给食水。仅旧城一带,被屠戮与饿死的,就有九十三个人。
多亏哥仨带去的枣饼子救了他们的命。放回来的时候都走不动了,爬着往回走。家中闻讯后去接,回来没敢让多吃,娘先做了两碗杂面汤让他们喝下,接下来再让他们慢慢长饭量。人们说饿过劲的人,一下吃饱了会撑死。
大哥,本来老实的大哥,被鬼子打傻了,成了残废。
过了不多日子,鬼子又进村了,召集青壮年去岗楼当差挖沟,围着岗楼挖。大哥又摊上了,因为去晚了,被赶到付家营村东北的大窑那儿,让脱光了衣裳,光着脚围着大窑跑步。已是十一月了,天挺冷了,这个大窑满坡满地长了厚厚的一层蒺藜狗子,又老又硬的“三角毛子”,扎着人疼得钻心,身上冻得慌,脚心扎得流血,鬼子端着刺刀逼着,大声吼着让跑快点儿,慢了就是一枪托。鬼子这么摧残人们,还得意得狰狞大笑,真实惨无人道。
这一回,大哥的脚肿了多高,好长时间不敢挨地。后来他说,刚一跑,踮着脚跑,那刺折在肉里了,疼!你平放着脚跑吧,它越扎越深,越扎越多,后来连大腿都疼得不行了。那东西有毒,比扎上一般的柴禾刺疼得多。
大哥,真是受了罪的大哥。处在这种年头,遭受了这样摧残的大哥,虽然活下来了,但身已至残,终生未娶。
1954年,娘在大涝中急病而死。大哥就一直与老爹睡在一条炕上,挑水、做饭、洗衣、服侍老爹到八十多岁去世。1972年冬,大哥感冒咳嗽,因村医用青霉素注射,未做皮试过敏而猝死,享年六十二岁。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作者简介:宫纪斋,中学高级教师,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毕业,曾在《教育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编撰抗战回忆录《烽烟旧事》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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