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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作者/宫纪斋
一个抗战老兵的回忆 (十一)
眼眉上的疤
夏天的晚上,人们往往在房顶上铺个席乘凉。鬼子来了,大人们黑夜里要在房顶上给孩子们打更。那时候人们不敢点灯,怕招事。
那天有多半边月亮,街上也挺安静。小环她爹还没上房,她们小姐俩跟娘在屋里炕上呆着。
突然,几个鬼子进屋了。叽哩咕噜冲着娘说话。她爹一见上前阻拦,对鬼子说:有什么事找我吧,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娘赶紧示意她们快点跑,小环下炕到门口时,鬼子朝她脸上就是一刺刀,刀尖正好划到左眼眉上。真是万幸没扎着眼珠。她一斜身钻过去跑了,跑到路南老朵家房后头,那血流了满脸了,在月亮阴里,她蹲下来抹抹脸,甩甩手上的血。那天,她爹跟鬼子汉奸支架了半天, 鬼子狠狠打了她爹几个大嘴巴子才走了。
原来是她家东邻大晴和路南的老朵不经意引来了鬼子。那晚,她俩吃过晚饭,上到小环家西屋顶上乘凉,穿着白褂子下房时,被人看见了,鬼子汉奸跟着进了屋,引来了这场灾难。
打那以后,人们更不敢在家里呆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往村外跑。去坟堑子里宿,往庄稼地里藏着,秋后还带着被子架在高粱茬上钻在地下睡。后来,人们收高粱时光扦穗,满地的高粱帐子叫青纱帐,玉米光掰棒子留下秸杆,用来藏身。鬼子在中国这些年,人们没脱过衣裳睡觉。身上都长了虱子,还长疥疮,可受了罪了。
跟鬼子斗
后来,人们都看透了,光逃跑不行,得跟鬼子斗。那时候,八路军发动了全民抗日,不分阶级党派,男女老少,都积极募捐支前,扰敌破路。为了响应冀中区党的号召,开展交通战,干扰阻断敌人的汽车等机械化运输,村民们仅在村南这条从高阳到旧城的土公路上就与敌人进行了长期艰苦的斗争——破路。
1940年秋冬季节,有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东留果庄她家弟兄们都去了。每天吃了晚饭,各村里就集合青壮年男女,带着大掀到梅果庄村集合开会,梅果庄村偏僻,远离旧城岗楼。三区领导、村干部在此布置了任务,然后领着各村的人们到公路上,分了段,几个人一条沟,挖成一米来宽,大腿深的沟,隔两三丈就挖一道。人多力量大,用不了多大会儿,几十里公路就变成了高低不平的山沟子,别说汽车马车,就是独轮车也走不了。没情况,挖成了就回家去。
一旦鬼子来了,人们又奔着梅果庄跑,去那儿等待新的任务。
破路时,各村联合行动,一个村挖一段,各段都设上岗,一段一组,一组俩人,一直站到鬼子的岗楼底下。一有情况,岗楼下站岗的人赶紧跑着去传消息,这段传那段,这村传那村,组成“人电线”,就像现在的接力赛跑一样。不同的是,传信的人还要边跑边喊:“鬼子来了,快着跑……”于是人们开始满地跑着撤,黑灯瞎火的,人们在高粱茬地里栽的跤没了数,扎得人们腿脚破了的,丢鞋甩袜的,也顾不得了。
天明了,鬼子就到各村去抓夫,叫人们去平道上的沟。青壮年早都跑了,村里剩下的净是老弱病残和小半大孩子们。
“喂!喂!……”鬼子们俩手在嘴上捂成喇叭,在街上乱叫唤。没人出来,就到各家各户去搜,抓点老头小孩的,去平道沟。
青壮年们起大早跑时都带着干粮,成群结队找隐蔽的地方藏着。渴了,在人家村边去喝点凉水。
扰敌挖道好几年,黑间挖,白天平,平了再挖,挖了再平。东留果庄村的人们也习惯了,村外的道也都挖轰了。
游击组长冉来僧
东留果庄村西北跟闫家房子交界的地叫大宝史。她家那里有三四亩地,以前净种高粱。
有一年,家中想种点菜,在这块地中间挖了个土井。是她爹领着哥几个挖的。秋天,在地里安了个辘轳,往上弄土,起早贪黑地干了好几天,才出了水。在地里勾上了大葱,种了点白菜,也洇了点儿地种上了麦子。
秋后的一天,一个拾粪的村民发现她家那井里漂着个人,五花大绑,脸朝着下,便到她家偷偷告诉了她爹。他们去了,看死人的穿戴像是汉奸,但不知是何人所为。那天夜里,他们父几个就偷偷地把井填了。她娘气得说:白费了那么大劲挖这个井,只种了一季菜。
后来才知道,死的果然是个汉奸,是到东留果庄村里来拾臭鱼(敲诈百姓钱财)的,这事是他们村游击组干的,组长是冉来僧,人们叫他瞎来僧。
东留果庄村的游击组那时候常弄死鬼子汉奸的。
冉秋,在旧城当了汉奸,被村游击组处置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天,秋嫂子从旧城鬼子的岗楼上回来,走到冉书田家的门洞里,好些个人们都在那呆着。有人问她:“秋嫂子,你干什么来啦?”
她说:“你秋哥打夜个(昨天)家来了没回去(指回岗楼),我结记着,来看看。”
一会儿,冉来僧来了说,:“秋嫂子,你干吗来了?”
秋嫂子又说:“你秋哥打夜个….”
冉来僧笑眯眯地说:“你找我秋哥呀!我知道,她在村北瓜园里呢,你要去呀,我领着你去!”
“去吧!”冉秋家的跟着冉来僧走了。
走到村北大河沟边,冉来僧把她捆上扔到水里了。
日子不多,冉秋家那个大儿子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他家老二小子进良,当时十四岁,叫着鬼子去村里抓冉来僧,好几回没抓着。后来进良设下人报信,到底把冉来僧给抓住了。鬼子把冉来僧弄死了,没让收尸,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抗战时期,人们最怕的是党内的叛徒和汉奸,他们傍狗吃屎,给鬼子指认共产党、八路军和抗战的干部群众,他们所起的坏作用比日本鬼子还歹毒,他们的罪行比一般鬼子还要深重。
抗战英烈高国贤
高国贤,高阳县东留果庄村人,是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
高国贤家“七七”世变前是个大家主,哥们大多有文化。他家哥四个,老大高亚贤(哑巴),老二高仁贤,老三高察贤,老四高国贤。
高亚贤本来不是哑巴,口才文才都忒好。他二十多岁在北京上大学时积极参加了学生爱国运动,被军警打伤后送到医院里,结果外国(可能就是日本的)医生把他给治哑巴了。当时他受的是外伤,嗓子根本没问题,就是日本医生故意发坏,给他用了什么药不让他说话了,日本鬼子招子狠毒多多咧!因此高亚贤精神受了刺激,送回家后净满世界跑。说不出话来,他就写字(写得忒好),跟家里人写自己是怎么成这样了的。家里人怕他跑丢了,在他衣裳后背上缝上了一块布,上面写着高亚贤家住高阳县东留果庄村。多可惜的一个人呀!
高国贤比我大十岁,中等个儿。三十年代初期,在安新县北冯完小上过学,他跟我姐夫张保训是同学,1932年一块儿由陈哲和刘亦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一块儿到同口上过中学。在进步师生的影响下,一起走上了抗日的革命道路。
高国贤跟他三哥高察贤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一个是共产党的干部,一个是国民党的死党。哥俩各有各的鲜明立场,互相都想改变对方,但谁也不服谁。偶尔在家中碰了面,都是想说服对方,但两句话不投言,便都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手抠着机儿,互相指责,围着堂屋里的八仙桌子转,真是如仇人见面,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场面。高察贤后来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
高国贤是白区党员,是我们这一带的早期革命者。抗日战争初期就到了冀中军区第九分区。我们这一带属九分区。他在九分区里当过武装宣传队长,后来当了营长,是个有胆有识,能文能武的指挥官,打起仗来机智勇敢、灵活机动,有很多战绩。
1942、1943年里,他常到我们村高阳县三区里来开会工作,我们是老相识,他又是我丈人那村的,那时候我就常叫着他跟县里、区里的干部们一块到我家吃饭,钻我们挖的地道,在夹坯墙里开会。我们钻着庄稼地或趁着夜晚到地窨子里去藏身避险。他带的盒子枪,是外国造的“二八短八分”,他枪法忒准。抗战几年里,鬼子汉奸早盯着他呢,长时间多次设伏抓他。
大概是1943年,一天夜里,在安新县老河头,高国贤在一家房院里被日本鬼子包围了。他只身抵抗,打死打伤不少敌人,最后没了子弹,来不及也没法突出去了。鬼子把他活捉后用刺刀满身戳,之后砍下了他的头。残尸断首扔了好几天,鬼子还在那儿设着人看着,其目的一是想金钩钓鱼,把去运尸首的人再抓住;二是要示众打击八路军共产党的抗日,震慑人们高涨的抗日情绪。一连几天,当地人都没敢去看。后来我军得到消息,知道高国贤遇难的情况后,才想方设法把他的残尸运回来,埋在了他们村东北的地里,单独一坟,没埋在他家祖坟里。后来政府把他的坟堆得大大的,用灰磨了,还立了碑。
高国贤的儿子叫高元,现在也得有七十多岁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作者简介:宫纪斋,中学高级教师,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毕业,曾在《教育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编撰抗战回忆录《烽烟旧事》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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