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德润
我的老家是位于
白洋淀边上的一个小村子,村边河沟纵横水坑池塘遍布,水资源丰富灌溉便利,所有的耕地几乎全是水浇地,拥有这么好的自然条件,粮食的生产也就有了保障,起码六九年出生的我就没有吃不饱的经历。
虽说是能吃饱,可也仅仅是能吃饱而已,白面大米等所谓的细粮严重匮乏,副食更是少的可怜,肉基本上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家里养两三只鸡产的鸡蛋,几乎都是攒起来看望病人或者送了坐月子的亲戚邻居,给自家小孩子吃的机会极少。能充足供应的蔬菜似乎只有冬天的大白菜,其他季节其他品种都不多,无菜下饭的困扰几乎会贯穿全年。
春天伊始万物开始复苏,万物复苏也就意味着万物都还没有成长起来,这时候冬天储存的白菜已经吃完,饭桌上能见到的也只有上顿下顿没完没了的腌咸菜了。现在腌萝卜切细丝再淋上点儿花椒油或者拌上点儿蒜泥醋都算是不错的小菜,可在当年,花椒油绝对是奢侈品,不只是很难和咸菜来搭配,就连蒜泥醋似乎也不常放,可想而知,天天吃什么调味料都没有的咸菜会有多么的厌倦,这样的日子就算倒退一千多年让鲁提辖来经历,恐怕也能骂上一句——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为了调剂这枯燥到极致的生活,时间长了也会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做出一点改善,比如花不多钱买点儿小鱼,然后和海量的咸菜一起炖,小鱼和咸菜也就变成了当地的名吃——小鱼咸菜了,虽说主体依然还是咸菜,但怎么说也带上了一些鱼的腥香,吃起来口味自然要好的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经常用到的对咸菜的改良方法,就是用自家的黄豆泡点儿黄豆芽,然后和咸菜一起炒,吃起来效果也不错,不要小看了这简单的深加工,实际上咸菜完成了从生到熟的质的转变。对菜用生熟来划分是我们这里上辈老人们采用的一种方式,当年村里一个老太太在和别人闲聊谁能吃好的时候,曾经一脸真诚又无限憧憬的说过一句话:毛主席他老人家准短不了吃上点儿熟菜啥的,这句话一不留神就成了我们村的名言,流传至今并仍有机会在调侃的场合被引用。
相对于大人们的努力,孩子们在吃这方面的探索创新也不遑多让,到了一起还会彼此交流心得,有一阵子就流行把窝头饼子掰碎放碗里,加酱油醋和食盐,再倒入开水泡着吃,好处是多少有些味道,喝口热汤咽起来比较舒服。相比这种低端版,另一种吃法可堪称豪华了,就是趁大人不在家,把一个饼子烤热然后用刀切成两层,在饼子中间涂上猪油撒一点盐,据说吃起来特香。不过这种吃法对我没有吸引力,小时候的我有点儿轻度的厌食症,对肥肉有强烈的排斥感,这种排斥心理也捎带连累了猪油,但听说后还是把这个吃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到后就开始默默地给我烤饼子,然后也是按照步骤切开,只不过涂在饼子上的不是猪油而是家里几乎论滴来吃的珍贵的香油,咬一口感觉咸香无比,这也成为了我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美食之一。
相比这些略带欢乐成分的改进,贫瘠的生活更多的还是对贫瘠的接受,一个小伙伴就经常在出去玩的时候往兜里装一个玉米饼子,我曾经问过他为啥不吃了再出去,他的回答是没菜哪儿吃得下,我问吃不下干嘛还要带?他说玩儿到饿的不行了就吃上两口,那时候就能咽下去了,我至今也忘不了瘦弱的伙伴在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和眼神,无奈无助还掺杂着一丝的悲伤,回想起来,心里也会对那个年代泛起阵阵的酸楚。
如此困顿的生活到了初夏会得到些许的改变,地里的野菜长到了可以采挖的身量,挑选一些打回来掺上点儿面粉葱花食盐,蒸成苦累或者摊成咸食(顾名思义,这两种食物应该是祖辈先人们的应急发明),竟也是当时不错的美味。春天在菜园里种下的小葱韭菜也可以接济一下简单的饭桌,小葱配上自家酿造的面酱豆酱,尽管还是所谓的生菜,效果却绝不是单纯的腌咸菜可以比拟的。韭菜最大的意义则是可以吃上顿饺子了,整个春天几乎是不吃饺子的,不只是做皮的白面稀缺,馅也无菜可做,所以第一次吃到的韭菜馅饺子也就名副其实的弥足珍贵了。
秋天对孩子们的生活来说,无论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要丰富的多。没事的时候小孩子们喜欢成群结伙的到长满庄稼的地里去玩儿,掰个嫩玉米揪把毛豆带回家,趁着家里灶堂的余火烧一下就能解解馋,不过解馋的过程也不轻松,每到秋天,村里就会派护青员(俗称看青的)把守进村的主要路口,据说被抓到要绑送大队部进行批斗,尽管从来也没看到把谁真的抓住过,可对被抓的担心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后来才明白那明显是护青员睁只眼闭只眼的宽厚,却也被当成了是自己精心伪装的成功和路过封锁线时没有引起怀疑的神态从容了。
另一个惊心动魄的玩法就是去爬瓜(农村叫偷瓜为爬瓜,大概是觉得这个叫法比较形象)和茄子,当时每个生产队都会拿出一块地来种瓜种茄子,等到成熟了分给村民。负责看守侍弄的一般都是年龄偏大的庄稼把式,这也就给了小孩子们可乘之机。其实爬瓜本身并不危险,那么大的一块瓜地,一两个老人根本照看不过来,就是被发现了逃跑,半大小子也不是他们能追上的,再说看瓜人对孩子们吃个瓜也不是太较真,吓唬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让他们真正不能容忍的是小孩子们下手的不知轻重,慌忙之间可能就是摘几个熟的糟践一片生的,这种情况确实让人心疼,或者是精心挑选出来被特意看护的种瓜指不定啥时候就没了,这也会引发他们的愤怒,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设埋伏,抓到肯定会被修理,抓不到记住谁家的孩子也要上门告状,当时的农村传统观念还在,小孩子去偷东西会让家长觉得辱没了门风,一顿打骂基本没逃了。
相比菜瓜甜瓜西瓜面瓜来说,生茄子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则要差的多,也只有在野外疯跑感觉到饿但又不想回家的时候才偶尔光顾一下,饿吃茄子渴吃瓜是孩子们野外生存的信条,炎热的季节,发生口渴的概率明显要比饥饿大的多,更何况还有口味上的巨大差距,瓜有解馋的功能而茄子则没有。另外吃生茄子也需要一副好的肠胃,我就曾经因为吃了一个小茄子胃疼到虚脱,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生吃茄子。况且茄子只有大小的区别不用考虑生熟,被祸害的程度自然也就轻了许多。还有一个原因也促使了孩子们的手下留情,那就是茄子到了罢园,茄子秧会按人分给本生产队的村民,人们用木棍把茄子秧上的皮敲打下来,和黄豆芽一起放在锅里煮,再加上食盐做成咸菜,用来替换一下早已经吃到无感反胃的咸萝卜条,并深受人们的喜爱。
如果说秋天是粮食收获的季节,初冬就到村里人收获蔬菜的时候了。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大队统一分配的菜园子,因为离家比较远,又都集中在一起也很难看护管理,平时只是种一些葱蒜韭菜,大部分都是荒着,只有到了盛夏三伏天的某个日子,村民们几乎是全体出动种白菜萝卜,等到上冻前的某一天,人们几乎又同时去起菜,没人组织也没人吆喝,可就是能够做到不约而同,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神奇。
收获后的萝卜处理比较简单,洗净放入菜缸加盐就制作成了一年的当家菜——咸菜。白菜的储存过程则要复杂的多,别看白菜是公认的粗菜,但对存放的温度要求却很严苛,温度高了会迅速腐烂,温度太低冻了也会影响口感,一般也会被扔掉。别看现在东北的酸白菜是一种风味,可我断定他们制作酸菜的初衷是为了长时间的保存,至于风味,那就和南方的腊鱼腊肉一样,只不过是保存过程中的副产品罢了。我们这里储存白菜的方法是在菜园里就地挖沟,沟深将近一人,长度以自家白菜多少而定,一般六七米的样子,然后把简单晾晒过的白菜一层层码好,菜上盖苇席,苇席上盖苇叶或者麦秸隔热保温,再上填土与地平就算完工。这个办法虽说有点儿笨拙,可效果还不错,基本可以确保存放到开春。
当年的人们吃粗粮又缺少油水,好多人都有慢性胃病,胃酸也就是俗称的烧心是挺普遍的现象,由于缺医少药,严重的时候人们只能用生吃苏打粉来化解,吃白菜则可以有效免除胃酸的折磨,所以深受人们的喜爱。另外别看白菜其貌不扬,长期稳居粗菜排行榜第一的位置,可我一直觉得是产量太高影响了它的身价,真正吃起来应该算是相当好的蔬菜了,可炒可炖可做汤可做馅,关键是顿顿吃天天吃还吃不顶,白菜猪肉炖粉条并不只是东北的特色菜,在整个北方的红白喜事上都是压舱石般的存在。当年农村家庭的典型吃法就是熬半锅白菜,围着菜再贴一圈的玉米饼子,菜熟了饼子也熟了,每人一碗菜一个饼子,虽说油水少的可怜,大冬天的吃起来还是会感觉到一丝惬意,我们老家管这种吃法叫“一锅出”,意思是菜.汤和主食一口铁锅就同时搞定了,如今回味竟然还能让人有点儿留恋神往。
说起做馅,白菜应该是所有蔬菜中的上上之选,和各种肉类搭配不仅能相辅相成还绝不喧宾夺主,就是以白菜为主加上辅助食材做成的素馅也是风味独特,至今盛行不衰。不过在当年,素白菜馅却是简陋到了极致,油少调料也少,作用只不过是把清汤寡水的熬白菜变换一下形式。再说做馅也不是用白面包了做成饺子,而是用玉米面包裹或蒸或贴,圆形的蒸熟叫菜团子,拍扁贴在锅边的叫菜饼子,不管哪种样式,因为玉米面的粗粝特性决定了面皮都不可能太薄,能够包住的馅儿自然也不会多,在当时也没觉得好吃。我曾问过母亲为啥不能做的好一点儿,母亲说这就不错了,以前有一年白菜大丰收,吃了一冬天的白菜也没放一滴油。虽说日子艰难,可母亲这句话还是让我感到有点儿震惊,心有不甘的问母亲咱家就那么穷?母亲回答:不是咱家,是整个村子。
冬天就在饼子窝头熬白菜的格式中日复一日,像极了被翻烂的故事书,看了这一页就知道了下一页,看了开头也就懂了结尾。偶尔有母亲炒一把芝麻,和食盐一起用擀面杖碾碎制作的一点儿芝麻盐,或者来自奶奶的疼爱,在烧火做饭即将结束,用余火在灶堂口用黑油勺子摊的鸡蛋则属于文字里的叹号(惊叹和感叹),仔细寻遍整本书也找不到几处。现在再回首,吃着清汤寡水熬白菜的人们又何尝不也是在熬?熬没有尽头的艰难日子,在熬中等待慢吞吞到来的新年。
对过年的期盼,人们总认为是小孩子的专属,以我现在的理解,其实那是所有人的心情。放下一年到头忙不完的活计,把破旧的衣服收起,和家人们一同穿戴整齐,坦然从容的吃几天白面肉菜难道对成年人就没有吸引力?要知道平时有点儿稀罕的吃食也会紧着老人和孩子,哪个大人如果不管不顾自己吃了会被全村人笑话的。毫无疑问,过年的那几天对农村人来说才更接近于生活,而不是单纯的活着。
真正的改变是从八十年代初也就是改革开放后开始的,先是白面的供应似乎是突然之间就得到了满足,接下来赶集买菜买肉也成了常态,再后来生活水平继续提高,到现在平常日子的饮食和过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区别,以至于人们普遍感觉年味儿变淡的同时岁月的脚步也快了许多,度日如年这个词早就扔给了回忆,现在形容时光流逝用的最多的词是“晃”,一晃就是一年,三晃两晃我也快老了。
人老思既往,年龄大了就容易记起从前,交往的圈子也明显多了怀旧的感慨。不得不承认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大多数人的记忆会自动过滤掉痛苦的部分而只留下快乐的片段,遗憾的是这个大多数人并不包括我。每当有朋友一起喝到酒酣耳热问我愿不愿意回到小时候,我则是毫不犹豫的表明态度:假如哪一天你们有了神通可以回去了,记住千万别带上我,那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编辑: 雄安文学编辑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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