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淀南淀北图片
作者/郭岩江
淀南淀北
(八)
甄万忠两只炯炯的眼睛,没有了光泽。他曾说过,现在就指着两个外孙子活着,确实孩子们给自己的晚年带来甜美的天伦之乐。可天有不测风云,最近小海溪出事,甄亮精神失常、海云翻脸诀别,让甄万忠的生活陷入层层迷雾里。这年的春节,老甄头连门都没出,每天守在电话旁,多希望甄亮和海云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没有等到......
冬天是那么漫长。在孩子们唱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数九歌时,春天悄悄地走进千家万户,池淤淀新装换旧符,一切归零人们为生活又开始忙碌。
池淤淀是一只恶兽,让淀南、淀北两岸的村民受尽苦难。甄万忠从一开始就反对甄亮嫁到淀南,可怎么都想不到,外孙葬身于池淤淀,摧毁了甄、海两家人的生活。甄万忠驼着背,走在平湖隆起的南小堤上,看看堤里百亩台田,老甄头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提起台田,这是六十年代典型的人定胜天的故事,人们被当时整个社会充斥的喧嚣与热情鼓动着,村里喊出了“要做创业者,不做守业人”的口号,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围起长堤,排干堤里的水,生生造出了近百亩良田。百亩在平原地带并不起眼,但在惜地如金的池淤淀,不啻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淀区实现了农田和苇田,农业、副业共享的生产局面,可随着国家政策的改变,如今台田成了绿色长城的芦苇荡。
甄万忠用铅笔在信纸上画着描着,原来他要在淀南、淀北修一条跨淀的道路,让沦落他乡的亲人平安回家。此刻身处的地带是南小堤,淀北的最东端,这里堤坝纵横,池淤淀有一半的芦苇产在这。老甄头设想着,以原有的堤坝为依托,填充苇田间干涸的濠沟把二者连接,继续向东造陆,最终延伸至淀南。
甄万忠找到了村长田为桥,反映自己的跨淀修路的提案。村领导不耐烦地听着他的规划,遗憾的是,在这件事上,村子当家主事的人,认为老甄头天真可笑。最后以去镇上开会为由,把他晾在村委会。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有恒心没有办不成的事。过淀修路的决心,让甄万忠很快付诸现实。他把大六舱船撑到浅弯里,跳进没过膝盖的水里开始踩筏子,这是当年修台田时水乡人的一项技能。老甄头用双脚在水里把泥踩直径大概为50公分的圆圈,然后再往深里踩,然后用铁锨把泥筏子从水里取出来,放到大六舱的船上,船上装满河泥后,划到修路的区域开始填满造陆。很快,老甄头修路的事在村里传开,得到街坊四邻积极地响应和支持,老甄头的老伙伴们,都收手不打麻将,跟他一起重操旧业踩筏子修路。
淀南、淀北跨淀修路是本地人百年的企盼,今天终于有人把这事摆到桌面上,人们没有理由不支持和支援。两岸村民深知交通不便,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劫难。淀北、淀南的水路漫漫,阻隔了两地亲人的亲情;很多病人送医院不及时而丢命;村民厂矿、运输、建房、购物、出行等等,方方面面的生产、生活都付出着高昂的成本和代价。修路是淀北发射得一颗光明的卫星。全村人打成一片,他们要用集体的力量,整合物力、财力和人力等攻克这场人陆大战。恍惚里,淀北仿佛回到四十多年前修台田的日子,人定胜天的信念敲打着每个人的心,人们已经久违的干劲和信仰重新被唤醒。全村3900人集资没有一家提出异议,按人头算,每个人捐款伍佰元,每个商铺捐款两千元,每个工厂捐款两万元。确实有困难手头紧的人家,甄万忠暂时给他们垫上,最后集资款交给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保管。上千人准备大干一场,攻克淀北淀南的天堑,为子孙建设一条出行自由之路。
池淤淀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池淤淀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咆哮着、翻滚着。群众们脱离政府、甩膀子单挑的做法,让村领导如坐针毡,他们紧急召集开了党代会。最后举手表决,认为一切没有政府参与的项目都是非法的,要叫停村民自发的过淀修路工程。可村民现在情绪高涨、人心所向,真要是从中作梗,拷问、拷打着各位领导的胆量。只听“啪啦”一声,窗户上的玻璃拍得粉碎,把村代表们从思绪中拉回来。此时,村部大院人声鼎沸,大家是来报案的。原来毛三的平板船因严重超载,船行驶到淀中央因不堪风浪的冲击,造成侧翻倾覆,船上三辆大货、两辆面包车、一辆轿车和三十多名乘客,全都掉进水里。
灾难发生后,毛三吓破了胆,逃离救灾现场。淀南、淀北两地村部的广播站大喇叭,像吹响的冲锋号,反复播报着号召全体村民快去救援。自从毛三的平板船客运摆渡开通以来,昧着良心挣了不少黑心钱,在池淤淀最忌讳的就是大风出船,可毛三偏就无法无天的,跟老天爷找别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天派出所就把毛三捉拿归案。至此这场池淤淀历史上最大的一场船难,成为当地县志、乡志等文献资料最惨痛的一笔。
当池淤淀的风浪平息,恢复了往常的温顺,可这场灾难成为每一名池淤淀人心中永远的痛。曾不可一世的村领导,坐在炕头上都扪心自问,思量着自己端着的官架子是否该卸下来,为淀南、淀北父老乡亲谋福。就在淀北人热火朝天地向淀南进军时,甄万忠破天荒地接到亲家的电话。自从海溪没了后,老甄头就没了笑模样,陷入了生活在阴影和不解里。亲家公的电话让他动容,当听说甄亮的病情有所好转时,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霎间老泪纵横。他想给孩子打电话,可又放弃了,因为孩子们不会原谅自己。
时间在水乡人汗珠子砸脚面的奋斗中掠过。大家终于挺过酷暑炎热,一旦立了秋,日子像是上了发条变快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两岸修路的水乡人没有停歇依然向北、向南进发,他们站在新修的陆路上,对面对的呼喊送祝福。平时慵懒的大眼贼今天格外的精神,前面带路。甄红妈摘了院里成熟的葡萄和马牙枣,烤月饼的巧云妈奉献出五十斤月饼等等,村里的很多女人结伴送来各种吃食,她们站在新造的陆路上,高兴的笑着、跳着。
日子开始变凉,工期越来越紧。在跨淀修路中,后方土源总是供不上前方造陆,工程进度怎么都上不去。没想到,甄巍竟然掘了台田里的苇地。甄万忠望着满是芦根的土料,像是被气管子充了气,对侄子就是一通训斥。可这也不能完全怪甄巍,随着苇席滞销、无人问津,年轻人对苇地渐渐不看重了,可在老人心中苇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甄巍当时觉得脸上挂不住,扔了铁锨走了,好在一会儿就想通了,因为修路比什么都要紧。甄巍这几年一直在南方打工了,父亲突患心梗去世了,子欲养亲亲不在的悲剧,成为自己永远的遗憾,好在有老爹这面大旗在,是他操心看着给他娶了媳妇。甄巍早都想好了,路修成了买辆车,在淀北开一家建材店,再也不出去打工。经过村委会同淀东旱区协调,对方答应有偿供给土源。
淀南、淀北跨淀新大陆像两条孕育的长龙,在池淤淀从无到有,一点点延伸,齐头并进向对方靠拢。到了立冬那天,南北两条陆路碰头合拢。甄巍把提来的跃进131货车,从省城经淀南,一直开到淀北的家门口。两岸的村民都踏上这条新路,一时间路上鞭炮齐鸣,水乡人迎来了他们人生中最值得庆贺的一天。
补充一段后话,明年红机砖铺地硬化,路两旁种上白杨树防护林。在春夏秋冬四季轮换里,这条绿色长堤承担着淀南、淀北交通命脉,提高了两岸村民生活的幸福指数。同时因为新路与芦荡荷塘交相呼应,再加上各种鸟虫鸣叫、荷香四溢、芦荡婆娑等等,成为淀南、淀北老百姓最佳的锻炼场地。
为了让孩子们安全回家,点燃甄万忠陆路连通淀南、淀北的心,全心扑全这,没日没夜地踩筏子时,伤了甄万忠的元气,为了坚持下去不输给别人,在最难受的时候,老甄头硬是咬破嘴里子坚持下去。在淀南、淀北造陆成功那天的庆典上,甄万忠没有参加。原来新路碰头连通的那天晚上,回了家的老甄头,刚迈上月台感到一阵心悸,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滚到院子犯了心脏病......
这年的冬天,甄万忠知道自己不行了,虽然自己嘴上说不出,可心里有一肚子话要跟小女儿说:“你结婚那天,爸不是故意冷场而是舍不得。”“头一个庙会,爸的船去了可是船坏了。”“你生孩子那天,不是我们不惦记你,不是我们故意迟到,而那天下雨没有车我们去晚了。”“小海溪出事,不是爸事多造成的。之所以故意装病打电话让你们回家,而是整个淀北的孩子都因为辟邪戴上银葫芦,我的外孙子也要戴上我才心安。”
甄万忠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口齿不清的警告老伴,自己去了不要通知甄亮,不想让闺女再受到任何刺激。老伴和大女儿失声痛哭。甄万忠没能捱过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嘴没合上与世长辞......
甄亮接到姐姐的电话,才知道这个世上最疼自己的人去了。甄亮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跟父亲说,“爸,我错了,后悔不听话嫁到淀南。遗失的美好,让自己付出惨痛代价。”甄亮和海云逃离淀南来到北京后,海云联系了精神病医院的大夫,再加上父亲送给的草药,让甄亮的病情得以控制。海云有时间就陪甄亮出去散心、旅行,终于有一天甄亮找回那个丢失的自己。海云对岳父的事早就释怀了,当听说他老人家去世后,很后悔当初自己的鲁莽。
从北京出发前,海云的父亲来电话,把甄亮的爸爸,修路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在回家的路上海云和甄亮一路上无语,彼此都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都装满了对父亲的愧疚和怀念。离家一年的海云、甄亮,驾车到千里堤,发现了父亲为他们修的路,两个人打量着彼此,莫名地低下头,亮晶晶的钻石从两人的眼睑里滑落。车沿着这条伟大的路,缓缓地、慢慢地开进淀北,海云跪地四磕八拜向岳父尽忠。
甄亮趴在父亲的坟前,悲伤的哭着向父亲道歉:“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哪也不去了,我真的哪也不去了!”
大姐和母亲抹着泪把她带回家,原来甄亮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编辑:雄安文学编辑部
作者简介:郭岩江,河北雄安人。现为河北省安新县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美国纽约侨报》《中国草根文学》《华北文学》《雄安文学》《荷花淀双月刊》《黄海文学》《河北共产党》《保定晚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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