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平方公里的白洋淀,濒临安新、高阳、任丘、雄县和容城,兼容并蓄了唐河、府河、漕河、拒马河等九条支流,是冀中平原最大的湖泊。 战国时期,白洋淀曾是燕、赵两国的边界,如今生活在湖内小岛上的人们,似乎继承了豪侠仗义的传统,在鱼鹰捕鱼、打苇编席、婚丧嫁娶的日常生活中,仍透出一股粗犷豪迈的古风。 烈日当空,我赶到安新县的东关码头,开往白洋淀圈头村的客船刚起锚离岸,我拉开嗓门大叫,但被柴油机震耳的马达声吞没了,眼睁睁看着船尾冒出滚水般的水浪渐渐远去。想到又得耽搁一天时间,不由得汗水顺脊背流淌下来。忽见一人吹着口哨而来,解开缆绳,用篙一撑,从岸上飞身越起,落到漂开去的船上,稳稳地站定。 “没赶上船?”他直视我,“来吧,上我的船!”说着把船靠过来。小船形似柳叶,一脚踏上去,猛地摇晃。“别慌别慌,快蹲下。”那人用胳膊夹篙,把船稳住。待我在船头坐稳,他用单浆使劲往后划了几下,船像指针似的调过头来,安稳地划过平静的水面,驶出港湾,浩渺的白洋淀在眼前展现开来。 白洋淀上的小船都用3米来长的双浆,在划船人胸前作交叉状,前俯后仰,悠悠的,像鸟儿扇动翅膀,船在吱呀吱呀的浆声中不紧不慢地走。甲板上用黑漆写着周小荣三个字。敦厚规矩,有点颜体的底子。“你叫周小荣?”他微笑着点头,脸上掠过一丝腼腆。 黄河故道淤成了白洋淀 历史上,黄河携带着黄土高原的大量泥沙,淤平了冀中平原,白洋淀恰好处在古黄河入海口的冲积低洼地。公元602年黄河改道南移,只剩一些支流仍旧沿黄河故道流淌,形成了今天的白洋淀。 白洋淀有99个小岛,我要去的圈头村是面积最大的一个。“还远哩!累了就到船舱歇息。”周小荣说着蹲下来,探身从水里摘了一把四角菱,随手扔进船舱。船舱约一米宽,我头枕船帮,脚已挂在了水面,湖水拍击船底的声音顿时变得很重。透过草帽看天,天是星星点点的蓝,把脚伸到水里,滑滑的叫人舒服。剥开一个菱角嚼在嘴里,清脆爽口。这一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儿。 一阵荫凉袭来,小船划进了芦苇荡中间的水巷。水巷三五米宽,两侧长着两米多高的密密苇墙,其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河道,七弯八绕的,如入迷宫。难怪抗日时期,日本侵略军在白洋淀被雁翎队收拾得闻风丧胆。周小荣轻舟熟路,有时两船相逢,他两肋收起双浆,点头招呼,如同城市街头遇上熟人一般。“若是晚上,只要是听见前方有划水声来,就得扯开喉咙大声招呼,以免在漆黑中相撞。”周小荣说。 大约划了十多里水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有一个淀泊,逆光,看得不太清晰,渐渐靠近才见到淡绿的树梢和低矮的房屋。船靠码头,石级边有几个女人在洗衣服,啪嗒啪嗒,很响的捣衣声淹没了她们的谈话。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孩一路笑闹追逐着来玩水,他们脱了裤子就下水,比城里人豁达多了。上岸后跳上几跳,像出水的狗一样抖去水珠,套上短裤,边走边甩头。 系好船缆,我问:“多少钱?”小荣连连摆手,还说:“不嫌弃,就住我家。”我一再婉言推辞,最后他送我到一条巷口,“穿过十字路再往里走,就是供销社招待所。”我拱手谢过小荣,转身进了小巷。三千多人口面积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圈头村,是圈头乡政府的所在地,没有拥挤的人流,没有宽敞的马路,甚至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但有一种清静和亲切。 踢沓、踢沓,一群鱼鹰从一条小巷横穿出来,吃饱后挺胸凸肚,走起路来有点像企鹅。后面一位裤腿高卷光着脚丫子的老汉举起鱼篓说:“还有鳜鱼呢,吃不?”我笑着摇头:“我想看它们捕鱼。”他爽快地答应:“行,明儿早晨七点,你来马湾。” 苦旱之年湖底朝天成了庄稼地 很难想象这片世界也曾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变化。平时,白洋淀的水位是七八米,1963年8月那场水灾来得特凶,水位升到11.58米,超过了10.75米的警戒水位。水涨到了家门口,政府下令破堤缓洪,保住了家园。七十年代末,上游太行山地区的植被遭到破坏,流入白洋淀的泥沙骤增,河道堵塞,加上上游不断建水库,一个一个一直建到山西,筑坝截流蓄水,白洋淀水位逐年下降。1984年,华北地区连续几年遭遇罕见的干旱,又持续高温,白洋淀像捅破了底,水一直往下渗。最后,淀干了,鱼死了,鸟飞了,一艘艘木船如经历了一场恐怖之后丢失的一只只鞋子,在太阳毒辣辣的曝晒下崩裂散架,三十多个村庄全肃立在高坡上。只有孩子高兴,撒腿乱跑,昔日水底的秘密也展现在眼前。 打鱼人看着焦渴的土地,收起渔网,扛起锄头打井种地。灰色的淤泥晒干了倒十分松软肥沃,不需要太费周折就可以整出一块块田地。套牛扶犁,播下种子很快长出幼苗嫩叶。这湖底几乎种什么都长得绿油油的,高粱、玉米、小麦沿着淀边成长起来。秋天到了,人们忙碌着,收割地上的高粱、玉米,惟独鱼鹰一天天消瘦下去。十几个放鹰人聚到一起商量了一天,决定带鱼鹰到鄱阳湖去。他们硬着头皮向亲戚邻居借了盘缠,烙了一夜的煎饼,又捉了几只野猫,宰了红烧。天刚亮,放鹰人汇集村口,只缺赵庄子的赵大爷。儿女们担心老人年龄大,出门不方便,没让他走。赵大爷老泪纵横报拳扑通跪地,把自己8只鱼鹰托付给其他放鹰人。放鹰人挥手告别妻子儿女,拖着板车,从昔日的码头沿着拐成之字形的路下了斜坡,踏着干枯起伏的淀底,咯吱咯吱拉车到保定。人和鱼鹰一起上了货运火车,翻扣木船,遮挡风寒,一日三餐,揪着大蒜煎饼充饥,用猫肉喂鱼鹰,昼夜兼程赶往江西的鄱阳湖…… 鄱阳湖3583平方公里,面积为白洋淀的10倍,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十几条小船,一百多只鱼鹰,放鹰人将每日捕获的鱼就近靠岸卖掉,买回油、盐、米、醋,以船为家,鱼鹰作伴,四处漂泊,像一个游牧部落。 1988年,华北地区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唐河、漕河上游的水库开始放水,白洋淀又重新恢复了湖光波影。放鹰人重返家园,但一进村就遇上了赵大爷的丧事。自从放鹰的伙伴一走,赵大爷丢了魂似的,吃不香,睡不熟,日子郁闷。开始他对下地种田的人嗤之以鼻,后来看到他们收成不错,也忍不住下田种了四五亩高粱,起早贪晚,送肥浇水。高粱在风中扬花结籽,丰收在望,哪知道白洋淀突然来水,庄稼全淹了。老汉哪里受得了,一气之下,半个月汤水不进,伸腿儿走了。 故事是常代老汉讲的,凄婉而悲壮。白洋淀、鱼鹰以及那一叶小舟,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经济的,也是精神的。 太阳西沉,小船停靠马湾。放鹰船相互靠拢,开始分鱼,有鲤鱼、鲫鱼、 鳜鱼、黑鱼……鱼鹰多,自然逮鱼就多,但不论哪家鱼鹰多少,一律按人头平分。“放鹰和打猎一样,讲的是义气。”常代说。 婚丧嫁娶透出燕赵古风 弃船登岸,常代拉我去喝喜酒,他怕我不好意思,解释说:“我侄女结婚,有远方的朋友参加,会给新婚夫妇带来好运,给我一个面子。” 走进一户庭院,里面张灯结彩,宾客满座。常代把我介绍给大家,新郎与新娘从人群里迎出来。我送上一份贺礼说:“来自远方的祝福。”他们开心不已,双双陪我参观新房。 新房里的嫁妆非常普通,但喜宴绝非一般。白洋淀人多地少,我身边的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安新的宾馆、保定的饭店、石家庄的酒楼、天津的餐馆、北京的排挡……全是掌勺的。新郎也是在一家餐馆打工,老板给了他七天婚假。正说着,新郎新娘过来敬酒,一桌子人笑开了。 村里棺材铺老板夏老三扯了扯我的衣角,倾身过来低声说:“白洋淀的喜事不如丧事热闹。”我佯装没听见。他看我没反应,又说:“不信?明天赵庄子就有一家。” 这是个老爷子的葬礼。灵棚里守灵的家人,披麻带孝跪在灵柩两侧,哭得呼天唤地;灵棚外热闹得很,耍狮子、踩高跷、唱大戏,锣鼓喧天。起棺了,爆竹响做一团,围观人的耳朵顿时失去听觉。长子打幡领魂,一路吹吹打打,把雪花般的纸钱洒向天空。来到淀西,孝子贤孙上了船,机船拖着灵船启程,亲戚们下跪磕头,悲切的气氛就在浩瀚的水面上弥漫开来。灵船约莫航行了几公里,到了赵北口附近,忽地滑进芦苇荡里,最后停在一片苇地上,原来这是村里的公坟。挖掘埋了棺材,坟头连一块碑也不树,简朴中透出一股粗犷豁达的古风。 白洋淀会变成罗布泊吗? 白洋淀会变成罗布泊吗? 第二天,我搭船离开圈头村。开往安新的客船挤满了人,大多是婚礼和葬礼上遇到的熟面熟脸的年轻人,其中有新郎和他的朋友。忙完了人生大事,又得踏上谋生的旅途,生计不易,大家都沉默着。 我问船老大:“日趋缺水的华北平原,白洋淀会不会逐步退化成湿地,最后像罗布泊一样干枯?如果淀里没了水,你们怎么办?”“老天爷真是这样也没法子,到时买一辆中巴跑客运吧。”他又说,如今白洋淀村民,一部分从事旅游业,为游客划船观光,一部分养鱼、编苇席。不太恋家的年轻人都出去闯荡,他们大多先学会厨艺,相互介绍,在城里开枝散叶,户口已经没有实质意义。我打量船上的年轻人,他们多半是厨师,围坐在一起用亲切的方言交谈,获取信息,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偶尔也数落几句自己的老板。 船靠码头,我被夹裹在人群中挤上岸,混乱中匆匆告别,便各自消失在流动的人流里。 …… 如今,雄安新区成立,历史的追光瞬间将白洋淀照亮,当年笔者的问题,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对于河北省来说,除了要建设雄安新区,白洋淀的生态环境保护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相信,未来的白洋淀将更加多姿多彩、秀美壮丽。 登高望远,“白洋淀的那芦花”依然还在,“白洋淀的那雁群”也回来了,而“白洋淀的那船帆”,已经张开。
(稿件来源:《河北画报》2017-06-05《画报•影像丨白洋淀记事》,白云霜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