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白洋淀水乡,自然联想到碧波荡漾,荷叶摇曳,菱花绽放,风吹稻海,渔歌唱晚,更少不得绵密壮阔的芦苇。这一切组成了白洋淀的旖旎风光,特有色彩。且说芦苇,一丛丛一片片连成芦荡,风吹潇潇作响,拨动人的心弦,激起辽远的波涛。倘若你扬帆远航,那苇荡泛波的气势会激发起雄壮的诗意和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芦苇与水共生,况且白洋淀一脉通透的碧水清流,怎少得了芦苇这个主人呢?没有芦苇的湖淀不能称其为水乡。水村谁家的房前屋后不被芦苇包围着,即使砖墁地儿院落的缝隙也时常有舒长的苇叶探访出来,经过时被它顽皮地撩拨你的脚面。而那些生长在园田沃土吸吮着甘甜洌水的芦苇,尤其在盛夏时节,更是显现它的厚实与绵密,当风有声,便交头接耳,亲昵絮语。髫龄少时,我就喜欢攀爬在邻居蕊婶家屋顶,边摘食探出来的桑葚,边看堤外铺排的漫无边际,被谁打磨一般方方正正密匝齐整的苇林,风在上面推动着绿浪,打着旋儿向着远方跑去。有时愣怔着直眼远眺,好奇的幻想着随风裹挟在仙境里,有怎样深远而神秘的故事。 二 “春雨惊春清谷天……”,节气的交替如同万花筒般变幻着色彩。站在村头东望,便是烟波浩渺的白洋淀。前阵子还被寂静的白雪素裹,没有一点点的瑕疵,几天工夫已泛漾起清凌凌的淀水,苇芽开始了泛绿的意象。尤其那些着阳坡向田沿的苇芽,被灵动的水浸润新根在萌,鼓胀起空心的根节,齐齐地钻出泥土,一袭紫红色的外衣,如初解风情的少女,以韵致的姿态列队接受新季的洗礼。民谚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诗曰:“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最能把脉水乡“体温”的当是芦苇,它贴着这方水土的地气,感着这方水土的温度。“清明挂纸钱”诠释了它播报时令变化的生动和自信。那时,坟茔上的冥纸吹散在了刚刚放叶的苇尖尖上,永远守时,决不迟到。 随着芦苇的节节拔高,依赖它的玩趣更多起来。掐几根粗壮的苇秆,只留下最上的两片叶子,相交绾折或将叶子撕成丝条儿,形象的“红缨枪”就做好了。不妨把所有的叶子都打掉,用一条窄窄的叶片折成小小的“风葫芦”穿进苇尖里打上结,风吹苇尖连同“风葫芦”躬下身子飞转开来。如果一群玩伴每人嘴里吹一口芦笛,一手刺杀着“红缨枪”,一手举着飞转的“风葫芦”,奔跑在堤岸着实地欢快热烈,时时引得苇荡里的栖鸟与之争鸣,别有一番情趣。 无论哪种芦苇,经过大人们巧手打理总会派上不同的用场,把资源利用到极致。同样,看到我们把弄玩耍芦苇会视为糟践东西,也会痛遭斥责的。仿佛芦苇就长在了水乡人的灵魂中。在大人们的眼里,芦苇被视为生命,父辈们的生活与芦苇息息相依。也难怪,曾经一段时期,白洋淀芦苇如南方人的甘蔗,按根儿论价,水乡人称其为“金条”。一架远村的马车不小心轧了路边的苇田,让几个妇人看到了,齐声痛骂:马不通人性,人还不长眼睛呀,你们旱地儿人把侍弄庄稼当日子过,我们可把苇子当成自己的孩子金贵。败家作孽,下辈子饿死你! 三 “吱呦”“咣啷”的开门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鸡叫头遍家家已是灯明火仗,炊烟袅袅。青壮男女吃过早饭,带足干粮,脚蹬绑靴,肩扛钐镰,天蒙蒙亮一拉溜奔向平畴沃野的苇田。 霜降过后,曾繁茂葳蕤的堤外已是一脉的灰黄,淀水蓝天格外地清凉明澈。年度探亲的凫鸭候鸟又像是签约的歌者,留下它们的祝福声后,悄然驮走最后一片秋叶,游弋翔空而去,紧接着就开始了芦苇打割。水乡人知道,这是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时节,而收获的喜悦、笑意却漾满每张脸上。 天空风荡漫舞着的芦花樱子,毕竟有别于旱地儿夏种秋收农耕的缘水的景致,洋洋洒洒,渲染了白洋淀水乡,在水乡湿润的空气里。几天工夫,“绕村的河沿,园田上,村边村里房上地下都是大大小小的苇垛,真是山堆海积”。这是当年孙犁先生的情景描述。
夜幕降临,村外星星点点的灯亮,那是苇垛的守护者,任何的火星都不能靠近。水乡的人们守着看着漫布在村外大大小小的苇垛,心里平添了几许殷实和踏实感。看那一捆捆的苇秆在女人娴熟舞动的解刀剶头中变成纤细柔白的苇眉子,带着湿淋淋的鲜活,泛着甜滋滋田野的气息已迫不及待地涌向碾苇场,真正的繁忙的苇事也就开始了。 一旦碾苇场上忙碌起来,更像是开戏前敲响的锣鼓家什,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的精神气也就调动起来。一爿窄而长的碾苇场卧在那,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慢悠悠的时序轮换,复制着日复一日。不过碾苇的场道也让人们体会相信,日子必须一天一天地碾压滚动下去,把一生的情感和劳作发酵成醴,到头来求得一家人多一点殷实和富有,给下一代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碾苇场被人们利用的,正是这种坚定、踏实和硬朗。一道工序紧扣着下一道工序,那脚步仿佛让生活的节奏追赶着,时钟滴答漫步,光阴在风中流淌。岁月是辛苦的行者,总歇息不下来。忙碌劬劳是生活的主调,演奏着多样的人生况味。 三里不同习。姑姑早年出嫁五里远的一个村庄,这样的时节,那个庄上的人们已将锄头镰刀弃之院墙一角,女人们相聚谁家热炕头,或巧手针线或娇羞地忸怩风情,而娘和两个姐姐却要蹲坐在冰凉的席片上十指拨动,苇眉翻飞。白天让日头追赶着,晚上还要陪着油灯织半宿。被苇眉子撕裂的口子形如婴儿的小嘴,浸着血渍。午夜时分,许多人家的烟囱冒出一束束炊烟,那是男人们在为女人做一碗热汤,既为充饥,也为暖暖身子。姑姑回娘家给姐姐提亲,决意让姐姐随她而去,脱离与苇席交恶之苦。娘何尝不感叹:看到一天就看到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娘最终没有答应姑姑,她知道姐姐一旦离开她就如同卸去了一边的膀子。那时家里可以少男人,却不能没有女人,当然是能织席的女人。时过境迁,当我坐卧松软的沙发里,品尝香茗,街面不断传来妇人们开怀的嬉笑和麻将声,忆想娘她们当年日夜推拉着碌碡碾得苇眉子噼吧作响,挑拨苇眉子唰唰有声,抑或是心中的歌谣?抑或是弹奏着命运的音符?……水乡以苇为生,土生土长的女孩,注定了与碾苇织席厮守,爱恨情仇都作为编织的生活内容。
我一直认为“鱼米之乡”是对白洋淀诗化了的赞美。当年真正支撑水乡民众日子的非鱼非米,而是永不竭尽的芦苇。白洋淀很少农田,只能用定量织产的席子来贴补返销的口粮。那时家中要有几把织席的好手,出产席子的多少,日子的好赖差异尤为明显。对门船叔家一条炕上睡着四个半大小子,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没有织席的把手,换不回粮食,可以想象他家的日子是怎样的窘况。蕊婶家有六个闺女,都是织席的好手,在街面甚至整个镇子都让人们羡慕不已,“金不换”成了蕊婶对闺女们的爱称。 芦苇发芽了,绿了,黄了,割了,又发芽了。水乡的女人也会老去会死去,但芦苇却在一年又一年生息中长青。 四 人们行进的脚步似乎踏在一架钢琴上面,弹跳调转出生活的节奏,而且每一个时期生成不同的音符。困顿的日子慢得像蠕动的虫子,没有目标,没有尽头,而20世纪80年代后,生活的节奏又像是“超音速”,脚步快得跟不上反应。水乡苇事也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苇席的用处逐渐被其他物品取代,编织苇席已不再是水乡民众生活的唯一支柱,许多年轻人开始走出家门,像被吹散了的芦花樱子,乘风飘向不可知的未来,每座城市都有了他们活跃的身影。苇席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土坑都改换了“席梦思”,炕席还放在哪里呢? 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带几个朋友来到白洋淀游玩,我们特意找了一条小木船,为的是不让好的景致一掠而过。小船双桨推摇,桨声欸乃,身子也随之有节奏地后仰前倾,恍惚中好像坐着父亲摇着的小船去走亲戚。天蓝蓝的,白云铺开在蓝色的背景里。河道两岸的苇塘,杂草繁生,密密地、挤挤地,静静地站着、看着,仿佛想告诉你一些历史,或一段神话。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倾听,它自己却神秘地消失了。 回到码头,再回首眺望,远处蔓延无际的绿苇不绝于目,乘水幕挂在天边,绿是水乡生命的底色。白洋淀最为壮观的莫过于芦苇,她养育了白洋淀儿女;我们逆着时光去找寻,她却转换了角色,如今她用浓重的墨色装点了时代的风景,尽其能,靓其美,用另一种姿态陪伴着、奉献着这片美丽的水乡。
(稿件来源:王英年《水乡琐记》之《水乡苇事》;整理:白云霜、梁丽红)
(题图:李康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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