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阔别的老家。熟悉的乡音,亲切的笑容让我感受着温馨;专职的清洁工,沿街喷水的撒水车,街头、街中的健身场,孩子们骑玩具车的,玩滑板车的,尽情享受着童年的快乐。临街的小洋楼,一座座宽敞的大铁门,院内停放着气派的轿车,让我为家乡的变化感到自豪。晚上,大闺女小媳妇跳起了广场舞,几个熟悉的老人也摆动起了年轻时背筐压伤的腰。老友告诉我:“不仅村里变了,村外也变了。村北的高架桥快修好了,津石高速年底通车。”
我决定去看看横跨马棚淀的高架桥。
按老友说的,我抄近上了北堤。顺堤北行,堤两旁的美景让我有点陶醉。雨后的初秋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卷,柔情的阳光爱抚着流光溢彩的生命,片片云霞照映在茂盛异常的杨树林里,泛出缕缕金光。
大堤两边杨树鳞次栉比,秋雨刚过,显得那样清新,堤上少有游人。我不由地哼起保定老调《潘杨讼》:“我迈步来到五封楼下,陵阳阁修建得甚是威风,在头前悬挂金字匾,字字行行写得清。”这时,迎面开来了一辆蓝色小轿车。司机主动停车和我打招呼,原来是广义兄弟。他说他在王珠子坟东边建了个养猪场,纳入雄安新区后,养猪场就歇工了。
王珠子坟我是很熟悉的,在堤的东面。当年有一大片苇子,坟北面是水沟。正对的堤西面就是大穴洼。
大穴洼在村北一里多地和南教台搭界的地方,面积也就几百平米。名字是村里人给它起的,要说有多少年了还真没记载。要问它怎么形成的,村里老人是这样说的:
相传,宋朝时这一代庙宇较多,村子东头有座三官庙,村西头有阎罗招魂庙。我的始祖邓宗胤是正七品文官,洪武年间奉旨迁来管理儒教,在此定居。村西就是马棚淀,相传这里是当年杨六郎屯兵放马的地方。村北的护村堤原本是防淀水倒侵的,因为一直流传着“不怕南水猛,就怕北水顶”的俗语。“北水”指
白洋淀的水,“南水”是指潴龙河的水。村东二里地就是古老的潴龙河。虽然河道低凹,但是天长日久泥沙淤积,不仅河床渐高,泥沙渐渐向村边涨来。村东地比西洼地高出一米多,大堤又有了防止河水淹没西洼庄稼的使命。
潴龙河洪水疯狂发泄,东洼一片汪洋;西洼的水稻在雨水的滋润下碧绿喜人。洪水侵着堤,保护村西水稻成了村民们的头等大事。洪水专找堤的薄弱处,找到了王珠子坟这个地方。这里地势低洼,堤显得又高又瘦。口子一开,水势汹涌。年轻的赤膊奋勇上阵。村民们拆门板的,扛秫秸的,抬檩打桩的,一场场的激战保住了护村堤。当时泥土是最紧缺的,仅靠在水底踩泥坨,用木笸箩在水上运来进行抵挡。泥越踩越深,越踩越远,加之大堤开口子,水肆虐地冲刷就形成了“大穴洼”。
“大穴洼”不仅深,还有凶气。第一次接触它让我心惊肉跳。
“大穴洼”这个名字从小就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五岁那年,老舅赶着牛车来我家,他逗我:“上姥姥家去吧,姥姥想你了,你老姨也想你了。”
姥姥家最好玩的是有只白鹅,见了生人它就追,追上就下嘴。我却跟它俩玩熟了,可以骑着它玩。当然我也偷了好多好吃的喂它。老姨很喜欢我,还给我起了个名,叫“坏子”。其实,我感觉自己并不坏。老姨爱逗我玩,我就偷着在她鞋坷拉里放枣核;在她织蓆的苇坯子上尿过泡;她织蓆时我把抄蓆刀子藏在了坑洞里,给块糖我就找到了。老舅说让我去,我自然又想吃糖了,母亲无奈也就让我上了车。
拉车的花牛并不老,犄角还没多大弯。老舅说它学拉车时间不太长,就是有点调皮。
姥姥家是小北冯,穿过大教台、南冯、三义村就到了。
那时大车轱辘还是木头的,轱辘上包着铁皮,钉着大铁钉。泥水道坑坑洼洼,我靠着车帮坐着,觉得腿有点儿发麻。老舅说:“下去跑跑吧!”
大车上堤坡了,我下车跟着跑。大车刚翻过堤顶,老牛疯了似的往下跑,只见老舅使劲儿的拽缰绳,老牛就是不听,耍起了犟脾气。那时车没闸,老舅正值年轻,一气之下使劲儿蹲着步,嘴里骂着街,双手狠拉缰绳。牛栽倒了,车也翻了,吓得我目瞪口呆。
老舅先把牛的套解开,牵着它啃了会儿堤坡的草,又摸了摸老牛的膀子。老牛的邪劲儿过去了,鼻子喷了几口气。这时有个担挑的从这过,还真巧是三义村的,老舅认识他,让他帮忙扶正了车辕,把老牛装进辕子里。
老舅说:“没事了,上车吧,这堤坡太陡了。”我爬上车,还真的稳稳当当到了姥姥家。
五天后父亲推小车去接我,得知翻车的亊后,说了一堆“大穴洼“的凶险亊。母亲还在村口的三官庙烧了香,说是神佛保佑了我。自此“大穴洼”这个名字在我童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秋天是一个让我思念的季节,北堤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当年老牛翻车的一幕,像-个惊雷,惊得我后脊发凉,夜梦发汗;睡梦中一个游离的披头散发的无常(抓人的鬼),时而把我惊醒,还有一幕也记忆犹新。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惊车之后,幼小的心灵越脆弱越爱听到一些传闻。
过去小孩子最怕的一个是“放皮花”的,一个是“大穴洼”。“放皮花”的就是人贩子。给小孩点儿糖果骗出村外,用黑布一裹,把嘴一堵就不知卖到何处去了。而仅靠“大穴洼”的堤上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孩子一哭,不像现在拿个玩具或给点好吃的哄哄,而是搂住孩子说:“放皮花”的来了;“老麻猴子”从“大穴洼”来了。一吓唬,孩子真的不敢哭了。
“老麻猴子”什么样?传说是披肩长发,横眉竖眼,锯齿獠牙,长臂利爪,一把能掏出小孩的心。小孩听了自然钻进母亲怀里不敢哭叫了。
传说归传说,其实“老麻猴子”就是埋小孩的。小孩子是不入坟的,一般就埋在堤坡上。最早,孩子死了,自家人去埋,或本院的人帮助去埋。有的年头闹传染病,左邻孩子刚埋了,右邻的又咽气了。若大人外出做买卖或打短工赶不到家,就雇人去埋。雇人是要出钱的,花五毛或花七毛。自家若没有蓆头或麻绳,再赶上夜间就要花九毛了。
村里最后一个“老麻猴子”是个光棍汉。按我来说给他叫爷。解放前的那年闹水,出入要撑船。西南头三岁的小男孩死了,告诉这位爷去埋,他说:“再等等,小宝死了我挑着去埋。” 原来这位爷碰上柳大奶了,大奶说申娃家小宝快不行了,让她去看看。
孩子埋“大穴洼”堤坡上,爷想少跑一趟,结果等了半天小宝也沒死。村里小孩们惊着吓着常让柳大奶提魂。这次柳大奶看到小宝憋得出不来气,她把鸡翎伸进小宝嗓子眼里逗痒痒,小宝咳出了口痰,又坚持了两天还是死了。“老麻猴子”爷沒用上担子挑,还是又背了一趟。
那年头村里沒医沒药,孩子病了,大人虽急得抓把无把,还是眼瞅着孩子死去。小宝出生后,大娘当作心肝宝贝。今一死,他娘精神受了刺激。后来变成了“活犄角”(精神分裂症)。一犯病就唱:“阎王爷饶命,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并说大堤口(大穴洼)处有“无常”。这下“大穴洼”又增添了三分凶气。
“小孩骨头搁了腰”——
过去堤上埋了多少小孩沒人知道,但小孩骨头还真见过。
上小学的第三年,也是个秋天。我们哥俩和旺申哥哥俩,在王珠子坟北边沟子里打草。王珠子坟是一大片苇子,胆大的敢钻进苇子里掏鸟蛋。王珠子抗美援朝牺牲在了朝鲜,他老娘叫王大脚,后来疯了。每天鸡还沒叫,她就拉长嗓音喊:“老天爷明亮,珠子回来了。”也有人说在王珠子坟的苇子地里看见了王珠子的身影,真是越说越玄乎。
我们哥四个大着胆子到王珠子坟边打草,一会儿就打满了筐,到了大堤上说歇会儿。二哥逗我和弟弟森林,敢不敢从堤坡上滚下去。坡下就是大穴洼。
那时天天晚上在大街上听犬大爹讲“七侠五义”。我对南侠展雄飞、北侠欧阳春十分崇拜,似乎自身也长了三分豪气,胆硬了。二哥一说,我马上说:“敢!”没想到森林兄弟抢先躺下滚了起来。旺森哥想拦也沒拦住。
当我俩躺仰在“大穴洼”边上喘着气时,旺森哥、二哥也下来了。二哥拉起我心疼地说:“扎着沒有”。一看,浑身扎满了三角茅儿、蒺藜狗儿,二哥帮我脱下褂子抖了又抖,摘了又摘。旺森哥下来却先踢了森林一脚,说二哥用的激将法逗你俩呢,你就先滚起来了。
给森林摘掉身上的三角茅儿、蒺藜狗儿,森林说他腰疼被什么搁了一下。二哥凡事爱弄清问明,先看了看森林后背红了一块,然后又按他滚的印查看。突然拾起了西块胯骨,多半截的那块有突出的尖,森林弟的后背就是让骨尖扎破的。二哥找了两棵柏草,用嘴嚼了嚼给森林贴在了伤口处。他说能消毒止血。小孩胯骨若是放到今天,说不定还有历史价值呢。
堤上埋了多少孩孒,狗刨出了多少骨头,唉!天知道。
王珠子坟在我们村是比较岀名的。王珠子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英勇牺牲,早年他家的坟是-大片苇子地,苇地北侧则是护村堤常开口子的地方,老人们称是“大穴洼”的嗓子眼,我离开家的那会儿坟的北边就是大漫水沟。如今建成了养猪场。
我走近一看,猪场已经歇业了。雄安新区成立以来,为治理环境,猪场、鸡场、养貂场都关门了。广义兄弟也主动关闭了猪场,猪场內停着辆三马车。广义说,将来龙化乡定为科技小镇,主攻方向就是生态养殖,他正在学习养殖技术和管理方法。说不定有多少个养殖大户就会在家乡诞生,我期盼着那一天。
我端详着“大穴洼”的位置。原来通教台的土道就是老牛翻车的那条道早不见了。“大穴洼”已变成平地,成排的杨树高大粗壮,苍翠挺拔。堤东猪场北面的大杨树下,当年的苇地边,看过老年哥撒网,老尾巴叔吊鱼,也留下过二哥、旺森哥打草的脚印。如今杨树遮天蔽日,静静地守护着老堤。
过了“大穴洼”北边的堤弯,两边的杨树留出一条缝,给了我顺堤顶瞭望的空间。看到了高架桥跨堤而过,我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出了“大穴洼”的杨树林,出了北佛堂地界。堤两旁便是庄稼地。高架桥雄伟的身姿在碧绿的庄稼映衬下显得那样雄伟,犹如巨龙腾飞。在平静中放射着现代气势宏伟的辉煌。粗大的桥墩像卫士一样托举着厚厚的桥面,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我望着横空雄伟的高架桥,斜阳映照着高大的身躯,彩霞时而半笼罩着桥身,时而又透出一缕缕白云。桥墩下汇集着半人深的雨水。我不由得推想:白洋淀保持6.5米的水位,小船可在桥下自由穿行。这时,儿时的一幕又浮眼前:老舅摇着小船,我坐在小船上,望着天水相连的一片汪洋。小船在教台村的小桥顶上划过;而今的高架桥就是大五舱扯起帆也可以在桥下自由畅行。看宽度起码是六车道。春节,汽车将川流不息。是否将有无人驾驶车在高架桥上驰过。老舅若活着,让他坐坐车,让他好好歇歇那赶车扬鞭的右臂,摇桨掌舵的左手。
我望着高架桥,抚摸着老堤,回首望着“大穴洼”。微风透过杨树林的缝隙,夕阳的余晖引来了时而盘旋时而钻入林中的飞鸟。
“故乡,对我而言,既走不出记忆,又增添了希望;记忆,犹如霞光晚照,在淡淡的伤感中流淌着温暖的色彩;希望,像-束朿含苞的鲜花,将放出迷人的清香。曾有过“西出乡关无故人”的感叹;又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喜悦。是家乡的味道唤起了浓浓的记忆,还是记忆唤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名字——乡愁。在乡愁的迷漫中一棵老树,一块石碑,一片芦苇,一座古坟,一条老堤,一片穴洼,像月笼雾江,像空阔苍苍,忽而,一种模糊的情感陡然释放。我走近了它,并抓住了飘落的根。
土生土味的乡音,暖心暖肺的乡情,鼓动着脉搏跳动,抚摸着我的心。在今天,奔小康的宽阔路上,虽“独在异乡为异客” 的感觉淡漠了,但归根的夙愿抚摸着我的心。
返回的路上,我在想:是回忆勾起了浓浓的乡愁,还是乡愁让回忆在不经意中冒出。我深情地唱起:“多少年的追寻,多少年的叩问:乡愁是一碗水,乡愁是一杯酒,乡愁是一朵云,乡愁是一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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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邓华俊,男,74岁。历任小学、中学教师,乡校长、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热爱写作。任职期间,以论文为主,偶在《保定日报》发短文。为《全国中小学优秀教改经验论文集》组织论文11篇,个人发表3篇,聘为编辑。退二线后住唐山,在《唐山晚报》《书刋报》发散文、游记、影评、评论等。今回老家雄安,聘为“白洋淀历史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