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荡漾荷花淀
程雪莉
夏日雄安,畅游荷花淀。荡舟荷花园,孙犁先生的美丽文字带着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入耳;徘徊在孙犁纪念馆,一帧帧照片眼前掠过,久久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那样艰苦抗战的岁月里,美,依然流淌在孙犁笔下?
读孙犁先生的战争故事,那些洋溢着美和真情的细节常常让我们感慨万千。无论是荷花淀、芦花荡,还是山地回忆,无论月光下编席,还是山溪边洗衣,总有一个个美的场景在我们面前浮现。黑格尔曾说“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现”,马克思认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鲁迅先生也同样去琢磨“美的根底里伏着功用”,而孙犁先生似没有这样那样的哲学定义,只用他朴素的“中式笔墨”记录一个个富有意趣的片段,折射生机活泼的感性审美。
摄影:张彬
孙犁先生散文里有一段夜宿堡垒户,一个姑娘从躲藏的地道走出时的细节: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天已不早了,对间三槐的母亲已经“嗡嗡”地纺起线来。这时进来一个少妇在洞口喊:“彩绫,彩绫,出来吧,要去推碾子哩。”她叫了半天里面才答应了一声,通过那弯弯长长的洞,还是那样娇嫩的声音:“来了。”接着,从洞口露出一顶白毡帽,但下面是一张俊秀的少女的脸,花格条布的上衣,跳出来时,脚下却是一双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来,扔在一边,就露出浅蓝色的鞋来,随手又把破毡帽也摘下来,抖一抖墨黑柔软的长头发,站起来,和她嫂子争辩着出去了……
据孙犁先生观察,这些被敌人追逐奔逃的妇女们,一旦发现没有危险了,就倚在树上,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汗、头发上的尘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然后成群结队欢天喜地说笑着回家。他分析这种心理时写到,只要活着就是欢乐的,而且胜利的信心最坚定。
又比如,在华北联大读书的葛文这样描述土岸村的驻地:坡坎上的一棵大树下就是我们的课堂,坎下就是我们的宿舍……大树下,细高个子的孙犁先生,穿着妇救会做的黑粗布鞋,筷子粗的白布条绑在脚面上,粗笨的大脚伸向前去,惹得同学们忍不住笑,听他细声慢语,分析红楼梦的结构、语言、技巧,不一会儿,林妹妹宝兄弟薛姐姐等书中人物,便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葛文说,文学的美好,青春的热情,给予人们无惧无畏、宁死不屈的力量。
今天,我们也许无法体味战争年代,文学在生死之间有着怎样巨大的力量,只知道,有文学梦想的人生是那样美好。
在寻找平山团时,意外发现,孙犁先生在抗战时期也曾采访过“太行山上铁的子弟兵”,和他们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并写过“走马换衣”的故事:孙犁先生到延安的途中,大水把他的行李冲跑了,他只好穿着部队发的羊毛棉衣,但没几天,羊毛跑到衣服底部,上面就只剩下薄薄一层。当平山团南下支队要出发时,每人发了一件新棉衣。有一位战友决定把新发的棉花棉衣送给孙犁先生,他们约定,平山团出发的凌晨,两人在行军路过的桥儿沟,走马换衣。
穿着新棉衣的孙犁先生依依送别,也许这将是永别……彻骨的寒风里,孙犁先生把这个暖心的故事记录下来,至今让读者心生温暖。
正是这些历史的记忆,纽结起我们和前辈的情感联系,让我们登上文学之舟,寻着红色文脉,在美丽的荷花淀荡漾。
从雄安回来,不觉又去翻阅《孙犁文集》,忽然读到一个细节:“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在我们的想象里,残酷岁月,鬼子眼皮底下,应该是提心吊胆的母亲,怀揣几个馒头两角烙饼,摸索到小屋,泪水涟涟窃窃私语……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一朵绽开的红月季(孙犁先生没有写什么颜色,我想一定是同母亲的心一个颜色)灌满慈爱,被欢欣鼓舞的母亲捧着,汲取着大地深处的力量,送到儿子的手上。读到此处我落泪了。我瞬间明白,孙先生的美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们期盼着,这些荷花淀里的美,在这片梦想之地的上空久久荡漾。
程雪莉,70后作家,笔名程门立雪,灵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报告文学高研班学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青年委员会常委,河北省散文艺委会副主任,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太行文学》副主编。代表作有《立雪散文》《大文化对话》《梦想家园——河北省新农村走笔》《故国中山》《寻找平山团》等,曾两次获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第12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4届全国冰心散文奖。2017年评为第三届河北十佳青年作家,其作品《寻找平山团》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