鄚州庙颠狂迷古乐 夏保长发愿救痴郎
却说自那日夏良才在鄚州大庙听了古乐之后,便如中了疯魔一般,再也不去私塾听课,早晨起来胡乱喝碗粥就往大庙跑,太阳落山都不回。他姐姐几番打发王秀才去庙里找,只见妻弟坐在乐队旁听人家演奏,头跟着摇晃,手跟着比划,活脱脱一个傻小子!
王秀才急了,去找释博智和尚责问,老和尚道:这后生与佛乐有缘,不听则已,一听就入了灵窍。缘法这东西最是神奇,谁也做不得主,让他跟着学几段,将来未必是坏事呢。
王秀才又问这乐队的来历,释和尚便讲出了这一段情由。原来这些演奏僧人来自京城智化寺。智化寺始建于明英宗正统九年(公元1444年),原为宦官王振的家庙,明英宗赐名“报恩智化禅寺”。
“土木之变”后,王振被抄家灭族,但寺因敕建得以保留。智化寺属于禅寺,就非常注重佛乐教化,寺内专门设有大量乐僧。当时乐僧只收13岁以下小孩做门徒,入寺之后,要学习七年音乐,学习期间每日练习听音、发音,必须在很窄的板凳上练习吹奏和打击姿态,直到能在寒冷冬天或酷热夏日下连续演奏两三个时辰,仍然韵真声满,字正腔圆,才算合格。智化寺的佛乐曲调空灵神秘,古朴典雅,在当时便名满天下。智化寺乐僧使用的乐器,是与一般吹鼓手的不同,多为自己定制,笛音比一般曲笛要高;管沿袭宋制,仍九孔;笙是定做十七个全簧,与唐宋时流传的簧乐乐音恰好相符。智化寺云锣又称九音锣,为明成化年间制作,音色非常醇美。
因为当时智化寺主持与鄚州庙主持是师兄弟,两寺间便走动得十分密切,每年的上元节、四月十九到二十一药王大祭时智化寺都派一班乐僧来鄚州庙演奏助兴,在当年也是一大盛事。这次夏良才来庙上香,正赶上智化寺乐僧每日的演练,将这传自宫廷的至美古乐听到耳里,便如孔子闻韶般,三月不知肉味了。
却说这姐夫王秀才问明了事情来历,也不再强求,回家告诉了内人,又修书让人捎去圈头,向岳丈夏保长禀明原由,便任凭妻弟去庙里胡闹乱耍,他自己却苦读圣贤书去了。
夏良才自此每日早出晚归,专心听那古乐,闲时还向那些乐僧问这问那,请教曲目乐礼。那些乐僧本也清闲无聊,再说佛乐就是用来教化人的,也就与他细细讲解,还把乐器教他把玩练习,慢慢也就摸到了门径,只是任何功夫都靠积年累月的苦练,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这些智化寺乐僧所奏的曲目有《醉太平》、《金刚经》、《喊动山》、《五圣佛》、《铺谭咒》等,许多都是当年大太监王振凭借独特的地位将明代的宫廷音乐带出宫院高墙,送进自己私庙的。所以世间官员百姓对此是闻所未闻,许多富贵人家不远几百里赶来上庙烧香,就是为听听这神秘佛乐,也难怪夏良才这样为之痴迷了!
却说夏保长接到女婿王秀才捎来的书信,从头顶一下子凉到脚跟,想自己在这圈头村也是个场面人物,处处受人尊敬,不想这儿女们却让自己丢尽了面子。大女儿还算不错,嫁给了鄚州王秀才,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还算宽裕,也有个功名。可这二女清莲,本来要嫁给财主家,一场婚宴闹翻退了婚。在家待了半年,夏保长怕被村人戳戳点点,急着把她嫁去田庄,听女儿回娘家抱怨婆婆苛刻,女婿软弱,真是受穷受累又受气,把夏保长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下决心拿钱粮供这小儿子出去读书,盼望着夏家根苗能够考个功名,也算为祖宗争光。谁承想儿子出去大半年根本没心思念书,却整天跑去庙里闲逛,这还不打紧,若再着了疯魔,自己这辈子算是白混了。夏保长一番倒肚翻肠,急急凑了些银两,带着两个当家侄子赶到鄚州来。
他见了闺女、女婿,劈头就问:我把个老儿子交给你们照看,你们是怎么尽心的?
闺女看了爹爹铁青脸色,吓得哭了,小声道:才弟打小任性惯了,他不听我们的呀。
夏保长声音更大,叫道:都半年多了,你们管不了,跟我说了吗?非等他魔症了再告诉我,有你这么当姐的吗?
王秀才听着话不对味儿,连忙说道:岳父先息怒,才弟开始只是不愿上学,我们就想慢慢规劝,不愿再给您老添烦了。进庙迷佛乐只是近些天的事,我也去庙里劝过,实在没办法才给您写信的。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疯癫,不过痴迷佛乐罢了。我们一同去庙里找他,您老的话他肯定会听从的。
夏保长见说得在理,也就息了怒气,跟王秀才一路往北找到大庙里。那夏良才正坐在佛垫上专心听佛乐,猛然背后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见父亲夏保长满脸怒气望着他,手掌又抡起来。夏良才站起身,躲都不躲,定定地望着老爹。夏保长看着儿子镇定模样,扬起的大手又落了下来。他突然间老泪纵横,叹了一声道:我一辈子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就不能让爹省点心吗?
夏良才道:我不想读书,也不想打渔,就想学这神仙古乐。你若不让我学,我就投河上吊,让你彻底绝了后!
夏保长气得跺脚,两个侄子也要动手打人。只听背后一声法号:阿弥陀佛,佛门重地岂可造次!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释博智老和尚到了。
华北民间本就敬佛,那夏保长又是见过市面的,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抱歉惊扰大师父了!我是这夏良才后生的父亲,来寻儿子回家的。
释老和尚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随老衲后庭一叙吧。
夏保长叫两个侄儿看住儿子,自己带王秀才随和尚去了后院僧舍。释博智向二人细述了这一段起始根由,问夏保长作何打算。
夏保长道:我也快六十的人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算读书不成,也要回村延续香火,怎么能由他胡闹呢?
释博智道:人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孩子命宫中注定与佛乐有缘,这是改不了的。你若是甪强拗他,只怕不能称心,还惹出一场横祸。再说这佛乐学了有何不好?大可以教化百姓,移风易俗。小也可帮人作场,挣钱养家,你为何一定要逆水行船呢?
王秀才也插言道:岳父大人,我看才弟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让他学了佛乐,回圈头村组个乐班,为附近水乡红白事撑撑场面,未必不是件悦已助人的好事呢。
夏保长想了半晌,释然道:也是这么个理,他既然认上了这条道,我也就依了他,免得再出岔子。这样吧,我给咱大庙施些钱粮,师父您就好好教导我这儿子。我回村后看还有想学的后生也选几个过来,都拜了您当师父,学些佛乐和礼仪。将来我为他们置办些乐器桌椅,真正建个小班,这辈子饭碗也就有了。
释博智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样最好,老衲也谢谢施主了!
夏保长也合十道:哪里哪里,还要谢谢师父关照小儿呢。
一班人去正殿拜佛施了银子,就出庙各自回家去了。
正是:夏保长怜子顺天命,圈头村古乐有传承。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