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网的那个春天

水梦家园

那年春天，生产队长派我拉大网，虽生在水乡，干这话汁我还是第一遭。

开春拉网，夜间鱼爱浮动，捕捞量大，我们十二人就昼息夜作，披星戴月漂浮在淀上。

上网船后，我逐渐熟悉了拉大网这套作业。两只大六舱载网船，称为左艄、右艄，每只船上五人，船头拿篙的是把式，船后是四名壮工。还有一只四舱船，上面两人，一前一后，船上载着大木桶，盛捕获的鱼。桶船上的两人，是年长的治鱼能手，他们能判断哪儿鱼多？哪儿魚少？

到了淀里，桶船上的人把两船网用粗线接好，左右两艄就倒行着把网撒下，像两边画弧似的让网围成圈。之后，把大铁锚扔下水，固定好船，开始拖网前行。

两艄上都有一个竖立安装的木滚轴，三人像推磨似的推动滚轴转动，网就缓慢前行。网的上端是一块块木牌，下端是粗麻绳，木牌漂浮，麻绳下沉，就纲举目张，把浮游的鱼圈在网内。

临近黄昏，我们在家吃过晚饭，就到村边把晾晒的网装到船上，向淀中行去。

夜间干活儿，黑灯瞎火，但能感受一种美好的境界。撒下网后，三人推着圆木轮轴转动，拖网前行，船上是轻松的谈笑声。此时，周围一个个水庄电灯闪烁，灯光映入水中。放眼望，水天一色，茫茫无边际，难分清我们在水上还是在空中。各村都有高音喇叭，清晰响亮的广播声此起彼伏一一有召集社员开批判会的，有宣读上级新指示的，有播报革命大批判新闻的，更多的是在播放革命样板剧。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好像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我们夜晚离开了村，从这个淀漂泊到那个淀，我们仿佛没离开村庄，而且像处在这个村那个村同时感受着时代氛围。

随着三星的西移，喇叭声渐渐稀落了，但《东方红》的音乐声响彻大半夜一一那年，我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这音乐声就是从卫星上传回的。听着这亲昵的乐声，心中为祖国的两弹一星而自豪。

待夜阑人静，天上繁星点点，水中也繁星点点，我们像驾舟游荡在浩瀚的宇宙。鸪丁、野鸭、各种水鸟在静谧的夜中“咕咕”，“啾啾”，“喳喳”叫个不停。《诗经》曰：“嘤其呜矣，求其友声。”此时才让我深切感受到，家乡是水禽优良的生存环境。

那天夜晚，我们来到捞王淀，撒网从东到西赶着打，打了两网后，离三淀头不远了。忽然，淀里传来缥缥缈缈的歌声。乍一听，这歌声不同于眼下雄壮、嘹亮的进行曲，带有悠扬的抒情味道。在那时代背景下，听到这样的歌声，我立即想到李白的诗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那时，书店里都是红色书籍，许多书成了毒草，被拿下书架。舞台上传统剧目，几乎都是歌颂帝王将相、才孑佳人的，就赶下舞台，代之以革命样板戏。歌曲稍有抒情味道，便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夜晚淀上飘来这样的歌声，实让我惊愕。

渐渐地，离歌者近了，才听清歌词：“天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叫我可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腹的心里话儿说不出来……”一曲终了，就发出“咯咯”，“哈哈”的笑声。接着又是一曲：“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又是一阵欢声笑语。船上的同伴问我：“这是唱的什么歌？”我说：“爱情歌。”“爱情歌就是黄色歌曲，怎能唱这个？”我不好回答。

我们的网船越来越靠近他们，他们的欢歌笑语越来越清晰。一位同伴对我说：“你也唱支歌，和他们较量较量，你不是常在学校宣传队演出吗？”大家都怂恿，我就开口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歌声刚起，对方就静音了，接着有人高喊：“伙伴，来吧！咱们一同唱！”我们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船晃晃荡荡漂来。到了我们船前，一位小伙儿问：“你们这是干吗？”船前头的把式说：“拉大网打鱼。”“刚才谁唱的歌？”我说：“我。”“你们打渔人也会唱苏联歌曲？”一位拉网的伙伴指着我说：“听你们的口音，你们是下乡知青吧？他是回乡知青，老三届的。”他们船上的几个人说，太好了！这里也能遇到老三届的同学！

他们不住地向我们问这儿问那儿，好奇这夜间的捕鱼作业。他们船上有十多人，都侉声侉调的，显露出下乡知青的语音特征。

我们上网了，各就各位，紧张地操作，他们不再问话了，当起了观众。当他们看到活蹦乱跳的一大网兜各种各样的鱼时，连连发出喝彩声。

上好网后，我们要挪到别的地方，与他们仅短暂相识，彼此都显出依依惜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