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韩映山考入保定一中读初中。当时,在文坛上有“神童”之誉的刘绍棠,在孙犁的提携下已经名声大振,韩映山有点跃跃欲试,开始练习写作。1952年,孙犁将他的两篇小说编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使他走上了文坛。 1953年冬天,孙犁下乡路过河北省省会保定,省文联主任远千里在红星剧场为他组织了一个文学报告会,到会听讲的大多是青年学生,韩映山便是其中之一。报告会之后,许多年轻人围着孙犁讨教,当孙犁听说有保定一中的学生时,就问起了韩映山,同学们便把内向寡言、躲在人群后面的韩映山推到他跟前。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识。 此后,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韩映山并没有和孙犁联系。初中毕业后,他回到了故乡,一边参加劳动,一边照顾病重的母亲。生活的重压让他有些心力交瘁,但还是创作了很多作品,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水乡散记》。1956年3月,韩映山赴北京参加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不久,河北省文联把他调到《蜜蜂》编辑部工作。 1959年,河北省省会由保定迁到天津,韩映山随迁到天津,在《新港》编辑部任小说组组长。此时的孙犁,由于患上了极度神经衰弱症,在北京、青岛等地休养了三年,刚刚回到天津。得知孙犁的病情趋于稳定,韩映山便登门求教。 那时的韩映山创作热情十分高涨,有一股拼命精神,写下了大量散文和短篇小说,出版了《一天云锦》和《作画》两部作品集。但也因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患上了慢性肝炎,不得不住院治疗。在他心情沉重的时候,孙犁给他写了一封诚挚、热情、关怀的信,安慰他好好养病,不要让病魔吓住。这是两人通信的开始。稍后,孙犁不避疾病的传染性,亲自到杨柳青疗养院看望他,给了他极大的鼓励。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孙犁被批斗、被抄家,被送到干校劳动,身患重病的老伴儿也不幸去世,可以说是家破人亡。韩映山不避嫌疑,仍然往孙犁谪居的地方跑,他们互相关心,走过了一段患难与共的时光。1972年,或许是出于避祸心理,更主要的是为了深入生活,创作出更好的作品,韩映山调回了保定,回到了白洋淀边,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进入新时期,韩映山再一次迸发了旺盛的创作热情。1985年,他被任命为保定市文联主席,为他文学才能的发挥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舞台。虽然离开了天津,但是他和孙犁的关系并没有中断,书信成为他们互通信息、交流思想和情感的主要途径。这些珍贵的信件,大多保存了下来,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通信却多有损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保存这些信件,可能会给通信双方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形势危急的时候,韩映山的老伴儿,也曾忍痛烧毁了一些信件,其中就有孙犁和韩映山的通信,数量达百封之多。因此,现在保存下来的这一百五十余封信札,也就越发显得珍贵。 在文学界,韩映山最熟悉、最敬重的就是孙犁。到了晚年,写一写孙犁的冲动日益强烈,他以自己真挚的情感和大量的生活积累,写下了大量的孙犁印象记,结集为《孙犁的人品和作品》一书出版。他写的每篇印象记都以小见大,寓意深远,细节真实生动,语言风趣幽默,人物跃然纸上,深得孙犁的创作精髓,可以说是一部高水准的孙犁评传。 韩映山是在1998年夏天去世的。此时的孙犁也已封笔,缠绵病榻。他们在人格上,有着深层次的和谐,因此他们之间的情谊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历久弥新。他们都是正直的,也是固执的,独善其身,甘于寂寞,从不自吹自擂,更不会攀龙附凤,像老农一样,以自己真诚的汗水浇灌着脚下的土地。孙犁在给韩映山的信中,曾经幽默地说道:你和我都不是时兴的人物。 二 孙犁是喜欢写信的,写信不仅是传递信息和交流情感的需要,也是创作的需要。在他的一生中,有几个时期,写信的数量很大。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时期,他爱上了一位女学生,每星期都要给她写一封信,而且写得都很长。这段感情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些信件也早已杳无踪影。在晋察冀边区工作时期,孙犁主编抗战刊物,曾给通讯员和文学爱好者写了大量的信件,有时一天竟能写几十封。但是由于战乱,这些信件也早已经荡然无存。“文化大革命”后期,老伴儿去世后,有人给孙犁介绍了远在江西的一位女同志,在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里,孙犁给她写了一百多封信,一天一封、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这些信件是爱情的见证,孙犁把它们装订起来,保存得很好。后来,爱情成为虚幻,这些信件也就成了心灵之累,冲动之下,孙犁把这些信件化为灰烬。进入新时期,孙犁的创作热情高涨,写信的兴致同样浓厚,与亲朋故旧、报刊编辑、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通信……这些信件大都被保存下来,编辑到了《孙犁文集(补订版)》中。 孙犁致韩映山的一百五十余封信函,起始于1964年2月,终止于1995年6月,长达三十余年。在这些信件中,或是描述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日常生活,或是宣泄自己的不良情绪和情感,或是就一些重大事件进行沟通,或是简述自己的创作和发表情况,或是就一些热点问题阐发自己的艺术见解,或是畅谈自己的读书之法和读书体会,或是就对方创作进行指导和鼓励,或是就书法篆刻等雅好进行交流,或是就文稿的投稿和修改等事项进行商榷,或是就一些个人事项进行托付……这些信件内容丰富、不拘一格,犹如一张张心灵卡片,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瑕瑜互现、有血有肉的孙犁。 从这些信件中,我们可以理清很多重大事件的来龙去脉,掌握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例如,孙犁在“文化大革命”这一特殊时期写给韩映山的信件,充分展现了他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生存状态:如何与当权派进行周旋,从创作样板戏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如何黑白不分地踏入情感泥潭,又伤痕累累地挣扎出来。 孙犁写给韩映山的信件,平均起来,每年也就四五封的样子。但有两个密集时期:一是1978年至1981年这段时间,正值改革开放的初期,拨乱反正,万物更新,人们刚刚从逆境中走出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创作热情也格外高涨,这一时期两人的通信,每年都在十封以上。再就是1994年,通信达到了十三封,此时陷于“病句的纠缠”之中的孙犁,对文坛上的种种恶劣之风已经忍无可忍,拖着病弱之躯,一连写了多篇杂文进行反击,激愤的情绪、失望的情感、悲哀的心境,在这些书信中展露无遗。 这些信件,不仅是珍贵的当代文学史料,而且还是珍贵的作家心态史料。由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件,我们可以准确把握孙犁的情绪情感、内心冲突和思想脉络,从而还原孙犁心灵的真实面貌。 三 在古代相当长的时间里,书法艺术是以日常书写为主要存在形式的,书法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日常书写的艺术。现在出版的这部信札影印本,可以说是孙犁日常书写的典范,是研究孙犁书法艺术的珍贵资料。 孙犁自幼喜欢书法,而且这种爱好终其一生。1975年,在《六朝墓志菁英二编(罗振玉印本)》的书衣上,他这样写道:“余幼年未认真习字,及至壮年,文字为活,虽有时以字体不佳为惭,偶尔练习,不能持久。购进字帖多种,即兴临摹,终无进步,然阅览稍多,乃知余字之最大缺点为不端正。”这自然是自谦之词,然而从中我们可以得知,从幼年到青年、壮年,孙犁一直是临池不辍的。 在战争年代,由于环境所限,习字自然是一种奢望,但是只要条件具备,孙犁还是喜欢用毛笔书写。新中国成立后,孙犁依然沿袭这一积习,韩映山见过他的《风云初记》的手稿,通篇用毛笔写成,字迹潇洒俊美,功力深厚。 1956年,孙犁大病一场,而且一病就是十年。他患的是极度神经衰弱症,不能多用脑,创作基本停滞,病中习字就成为他调整心态、恢复脑力的重要手段。1964年,韩映山患上肝病之后,也曾练习书法,并用毛笔给孙犁写信。孙犁十分惊喜,回信和他探讨书法艺术,他对欧体、颜体、柳体的书法特征了如指掌,坦言自己喜欢方正削利的欧字,认为欧字很有风骨。他送给了韩映山一本欧体字帖,供他病中临习之用,他认为练习书法,对养病很有好处,可以“排除杂念,养吾浩然之气”。 “文化大革命”后期,孙犁的境遇稍有改善,闲暇之时,他认真修整那些发还的书籍,为这些心爱之物包上书衣,并且拿起毛笔,在书衣上写下“书衣文录”。这一时期,他恢复了临帖,在《纪太山铭》的书衣文录中,他这样写道:“近年稍见字帖,亦尝练字,字如童子,数日即不耐烦。”虽然说入帖不易,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他主攻的是唐楷,兼习行书。在临习的同时,也尝试着创作,他经常写一些书作,分赠挚友。 进入新时期后,孙犁的书法水平越来越高,临习兴趣越来越浓,创作欲望越来越强烈,向他求字的人也越来越多。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孙犁的书法和他的文学创作一样,有着鲜明的个性。他所写的字幅,绝非是以书法家自居而进行的应酬之作,不论是书写自作诗,还是书写古人诗句文句,内容诉求还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他所书写的内容,都带有很强的针对性,那种纯形式的书法创作,他是不屑为之的。 总的来看,孙犁的书法艺术,有这样几个显著特征: 一是笔力雄健,给人以“沉着”之美。 二是自然天成,给人以“古拙”之美。 三是静穆深远,给人以“冲和”之美。 四是修养取胜,给人以“书卷”之美。 四 最初保存孙犁这些信件的,自然是韩映山本人。韩映山逝世后,信件由他的长子韩大星保存。韩大星是我国著名的篆刻家,也是一位艺术视野十分广阔、艺术品格十分超逸的艺术家。他自幼喜欢篆刻,曾经给孙犁治印多方;孙犁对其所治之印十分喜欢,评价甚高,不仅送给他一部《陈师曾印谱》、回赠自己的书法作品,而且还专门写信,就如何提高篆刻艺术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这部信札中一并收录了孙犁写给韩大星及其弟的几封信函,使我们能够感知到,借助于书信和书法篆刻艺术,韩大星等后辈传承了长辈之间那种纯真的友谊。 作为一位文化人,韩大星自然知道这批信件的珍贵,因此不仅妥善保管,而且千方百计使其流布;尽管屡屡受挫,但是痴心不改;百花文艺出版社立意高远,圆其梦想,双方共同做了一件功德圆满的善事。 虽然这些信件的内容,《孙犁文集(补订版)》均有收录,但这次出版信札影印本,却具有不可替代的学术与艺术价值。观看这些书信的手迹,犹如欣赏一幅幅老照片,能够把我们带回到历史的长河中。作家留在纸面上一个个的文字,犹如一个个摇曳多姿的舞者,充满生机和趣味,仿佛能够跃出纸面,跳入我们的大脑,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作家的喜怒哀乐,触摸到作家的思想脉络,体会到作家的人格魅力。尤其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信札不是零散的,也不是凌乱的,贯穿的时间不是短暂的,而是长久的,一百五十余封书信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链条,承载着历史的风云,显现着作家的影像,映照着作家的灵魂,绽开着书艺的花朵。因此这部影印信札的出版,既是孙犁研究领域的一件幸事,也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件幸事。 (稿件来源:微信公众号“百花文艺”2016年11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