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一小院逸事一一
东屋居士
城里有了新家,还是故土难离,常找个因由回老家看看。
老家在白洋淀一个小村。村东有泓水,叫大坑;村西也有泓水,叫西坑,两坑之间相距不过百米。南北稍长,村里就有条较长的南北胡同。这条胡同,同村里其它几条胡同一样,很狭窄,站在胡同中,难以伸展双臂。这条较长的南北胡同,以往我走得最频繁,因为我的族门当家多住村南,而我家住在村北。
风雨沧桑几十年。如今这条较长的胡同依然保存原貌,只是两旁的房屋显得破落了,给人古旧之感。上世纪八十年代,白洋淀干涸了几年,村里人雇翻斗车拉淀底的土,把村的面积扩大了许多。不少人家在村边垫起的房基地上建起了新式的宅院,还矗立起了一幢幢小红楼。村庄的扩大,使外围形成了几条宽敞的大街。
村里走一走,窄胡同宽大街形成鲜明的对照,仿佛让人同时感受着两个时代。西方人说,建筑是凝固的意识形态,我却感到,建筑是时代的鲜明标志。
上数岁的人,怀旧是常情。回村后我必走一走,看一看那条较长的南北胡同。走到胡同中间,东面那个小院的院门依旧开着,但门板已经朽落了几处。院内两间南房两间北房,夹着七、八米长的小院,还是显得那样方正一一这是扔货哥家的小院。院内空荡荡,不知现在还有人住否。眼前这个颓势的小院,不由勾起我对往事的回首一一这个小院,功不可沒,曾帮助村里人,帮助我的家人度过了难关,在村史上对这个小院书写着厚重的一笔。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经济遇到极大困难。自然灾害,苏修逼债,加上某些政策的失误,叠加在一起,就陷入“低指标,瓜菜代”非常时期。粮食供应每人一天不足一斤,难以果腹,时间长了,就显露出营养匮乏症,村里有人浮肿了。
此时,这个小院因处于村的中心,就成了浮肿院。
浮肿院,村里人又叫营养院,因为这是给村里的浮肿人增加营养的地方。怎样增加营养?小院的北屋备了一口大锅,每天给村里的浮肿人熬鱼汤。淀水清清,沒有污染,淀中鱼群密集,鱼的产量高,营养丰富的鲫鱼就熬起了鱼汤。
全村八百多人,有三十多人浮肿了,浮肿院每天上、下午不收一文钱地向浮肿者供应两次鱼汤。小院中悬挂着一块条形钢板,用铁棒击打钢板,“叮当”声就会传遍小村,这就成为取鱼汤的信号。
鱼汤是微火熬制的。一锅肥鲫鱼加点盐和其它一些作料,熬制两到三个钟头才可出锅。品味一下,先有寡淡的感觉,继而可以品到一股鱼味的清香。再细细品味,可以发现,鱼肉已熬碎,散布在汤中,让汤油晃晃,香味四溢,喝起来有些粘嘴头儿。这样的鱼汤沒营养才怪呢!上苍大概怜悯体恤淀里人,在困难时期,让淀里的鱼比往常还多,还肥。
浮肿院显示出人们正在度难关,也体现着在困难时期党对群众无微不至的关怀。
很不幸,我的母亲也浮肿了,我每天两次到这个小院里打鱼汤。听到敲钢板的“叮当”声后,我就拿着一个搪瓷小盆奔向小院。赶上人多,排会儿队;人少,就到北屋大锅前伸出小盆,熬鱼汤的师傅把一铁勺魚汤舀到小盆中。回到家里,这一铁勺鱼汤分为两碗,母亲总是留下一碗让我们喝。我们儿女无论怎样含泪劝说,也难以改变母亲的心愿。母亲是怎样浮肿的?就是偷偷少吃一口让我们多吃一口累克的。如今母亲浮肿了,还一心想着儿女,谁不说母爱是人间最伟大的爱啊?如何报答母亲?真真是“欲报之恩,昊天罔极。”
母亲的儿女中有当村党支部书记的,母亲浮肿了,这并不令人骇怪。因为那时的干部是清廉的,在困难中,与群众同甘苦,共患难。那时我刚小学毕业,已初谙世态人情。在我的记忆中,村干部不求沾光得益,只有一种荣光,受着众人的钦佩、赞许,就是苦在前,乐在后的楷模。所以,当我到那个小院去打鱼汤时,小院里的人见了我也来打鱼汤,并不觉得异常,他们理解眼前的困境,说:“遇到了大困难,全国上下正在共度难关。咱们这里还是不错的,魚汤可是好东西,能大大增加人的营养。”打魚汤的人,常互相问候家里的浮肿人。许多人常问起我母亲的脸是否还发虚?腿上是否按一下还成坑?患难中的相互牵念,亲切问候,为患难中的人带来一股温馨的暖流。
在同心同德度难关时期,浮肿者不仅有村干部家属,也有村干部本人。那时白洋淀公社社址在端村,白洋淀各大队的干部常到公社开会。有一次,端村新市街码头上,一位水庄来开会的村干部走下船登河坡时,踉踉跄跄摔倒了,因为他也营养匮乏身体十分虚弱。人们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深深感到,这些优秀的农村基层干部,都在与群众共患难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阅历的增加,我常想到困难时期党和人民的心连心,想到村里的浮肿院小院,想到那时人们的精神风貌。在食不果腹中,沒人生异端,沒人有邪念,社会安定平稳,大家对前景充满希望。缘何如此?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望太高了。从民主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建立新中国后的革命实践中,党和群众鱼水情,党一心为人民,成为人民的救星。所以,天大的困难,有共产党的领导,人民就有主心骨,就有战胜困难的坚定信念。
作为那个困难时期的过来人,我还清楚记得,淀里最困难的时期是1960年的下半年到1961年的春夏之交。随着上级政策的调整,形势很快改变。白洋淀中大部分是苇田,芦苇属于经济作物,出产的苇席支援了国家经济建设。鉴于此,国家制定新的政策,每上交国家一片席,补助粮食三两(以后改为半斤)。村里人几乎家家织席,有的人家还能一天织成几片。有了这样的政案,浮肿院就很快消失了,淀里人就度过了难关。
我们村小,村里谁家有事村里人都知道。在那个非常时期,村里与往常一样,有自然死亡的人,但没有饿死的人。
世道沧桑,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有些写历史的文章说那个时期饿死了几千万人。因为我有那时的亲身经历,对这样的文章我就十分注意,广泛参阅资料探究竟,总找不出几千万的数字是怎么统计来的。于是,我久久陷于困惑中。上海复旦大学一位历史教授的话开导了我一一历史是人带着意识书写的,其间有对历史事件的取舍,有对个人思想倾向的间接流露。噢一一原来如此!于是,我把我的那段经历写成这篇文章,算是对某些人不实之词的回击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