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宴失礼惹众怒 离圈头后生各学功
却说陈武送别了恩师,回家来垂头丧气,十多天寝食难安。爹爹叫他跟着下淀打河田,也是满腹心事,不像原先那般机灵利落。爹娘知道他想念师父,也就百般宽慰。这天村里夏保长乐呵呵进了门,大声说道:“我家有喜事了!闺女许了新安城里绸缎庄白家大少爷,过了明儿来迎娶。咱虽是水乡人,也要讲点面子。你家小武进行宫帮厨,听说还拜了大厨当师父。这回就去给我搓搓忙,露露手艺!”陈武爹忙笑着答应:应该的,应该的,这是给他脸呢。到时候一定早过去听命!陈武也笑呵呵应承,夏保长扔下一包炒熟的花生瓜子笑咪咪地走了。
到了迎娶这天,陈武和满淀、四舱、泥鳅等一班村里后生早早就去了夏保长家。搭灶,炖鱼、炖肉,炸豆腐,洗菜,都安排停当了。就听村边码头上一阵唢呐鞭炮响,眼见得一班人等穿着簇新的袍袿摇头晃脑地走过来,最前面的后生戴了大红花,正是新郎白少爷。
办事的把迎亲众人请入客厅,正中是一张长条方桌,上面摆了四干四鲜八个果盘,茶盏都是白瓷的,冲洗得干干净净,大茶壶里泡的茉莉花茶,喷鼻子香。寒暄过后正式开席,女方上座是带队的姨夫、姐夫、新郎、伴郎。男方对应的也是姑夫、姨夫、姐夫、弟弟等人。席面上有四凉,四热,四大碗,除了必须的鸡、鱼、肘、肉,还有水乡的咸鸭蛋、鱼鳞粉、鸪顶鸡、炒鱼片。水乡里最拿手的菜品上齐了,热腾腾摆满了大桌。女方的姨夫端起一杯酒,到男方姑夫前敬酒,说道:我家小女娇养十六年,礼节女工都不精到,过门后还望各位尊长关照了!说完把酒干了。男方姑夫笑道:我白家也算是县城里名门大户,最讲究礼节规矩的,不会的过门后慢慢学,也不急在一时。说完也把杯中酒干了。女方诸位陪客听得话不顺耳,相互使个眼色,也就忍了。可是过了许久,见男方人只顾低头吃喝,也没人回敬。女方姐夫是鄚州一个秀才,端起酒杯说道:“你们白家是城里大户,我岳家乃水乡一小户,可圈头也是讲礼仪的地方。我们把娇贵女儿给了你家,就没个人说句宽心话吗?我就再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席面上愣了片刻,男方白少爷突然站起来,大声说:“这是干什么,刚才我姑夫不是回话了嘛,不懂规矩慢慢学,又没嫌你家人穷地偏!”此话一出口,女方满桌人都站起来,秀才姐夫叫道:“好不通人性的话!我们谦让几句,你们就蹬鼻子上脸了!”夏保长儿子夏良才早把茶碗摔在地上,叫道:“我姐没过门就敢瞧她不起,嫁过去还不受气一辈子吗?这亲黄了!”听他这么一说,夏家子弟都吵起来:你们请回吧,我们攀不上这门高亲!白少爷气乎乎站起身,说:黄就黄,你们可别后悔!说完带人就走。
夏保长带老伴在后院接待自家亲戚,听前面一阵吵嚷,问了情形忙跑出来劝,可白家人已经朝码头去了,夏家子弟仍然气势汹汹。夏保长哭道:你们这么一闹,可苦了我那闺女了!
却说夏保长家闹黄了婚事,虽说有热心人说合了两次,但两家谁都不肯低头认错,也就撂凉了。夏保长一个多月没出门,囚在屋里生闷气。这天他把一家人叫到一块儿,说道:我想了这么多天,为什么他城里白家敢瞧不起咱?就是咱们村没出能人!乡亲们一辈子打渔织席,没有大官大商,没有能工巧匠,就只能活在人下。我想要带头出些钱粮,选几个后生出去学艺,将来也为咱圈头村争口气!
夏保长说到做到,随后每天到村里几个后生家串门子,有想出去开眼学艺的他联系门路,也资助钱粮,就有几家子心眼活动了。夏保长家儿子夏良才带头去鄚州一家私塾读书,他姐夫王秀才负责安排吃住,也算方便妥当。张四舱的姑妈嫁在四门寨,四舱就想去跟姑夫辛木匠学捻船、排船。朱满淀他妈死得早,父子俩没啥手艺吃饭,就琢磨着跟爹去十方院码头搬货拉纤,挣个力气钱,积攒着将来娶个媳妇儿。只有傅泥鳅死活不肯离家,只愿跟老爹捕鱼捞虾,过这清贫日子。陈武这些天在家整日里魂不守舍,爹娘见也不是个长法。夏保长妹子嫁在新安城里,说东关全来祥饭馆缺个帮厨,听说陈武拜过名师,也就答应试用他一年。就这样大家商议着在家过了端午就各自出门去外面闯荡,夏保长在家请顿便饭,也算为大家壮行。
到了端午节这天,夏保长让婆娘煮了一大锅江米粽子,又用劈柴炖了满满一铁锅大鲤鱼。叫儿子良才把要出行的几个后生叫来说着话,院里摆了一张旧八仙桌,茶壶里沏了俨俨的茉莉花茶。女儿夏清莲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起来帮娘织席缝衣。今天在灶下跟着烧火做饭,也低着头出来送茶碗。渔家儿女自幼在船上帮忙、淀里梳洗,自然少了些礼教规矩。陈武、四舱他们与清莲年龄相仿,从小在一起追逐玩耍,只是年龄大了才渐渐疏远。前番听说清莲要远嫁新安城里,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酸楚,只说是入了财主家不愁吃用,也算享福了。谁知那日被白少爷一闹,人人都想冲上去动手。怎奈这是夏、白两家的纠纷,外人不好出头耍蛮,陈武气得几天睡不好觉,晚上到大淀边捶打柳树撒气。今日陈武见了清莲出来送茶,又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自己眼晴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擦又不是,落又不是,只好转头向外便走。突然听得背后轻轻一声唤:陈武哥要远行了,不让妹子敬杯茶吗?陈武浑身一颤,先把泪抹了,才强笑着转身道:小莲妹子受委屈了,哥哥们也帮不上,还要劳烦妹子斟倒水,真是有愧了!夏清莲道: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妹子也想明白了,水乡女儿就是一辈子织席编篓的命,不多想了!四舱在旁边叫道:好妺子!咱们大淀里生人,就是江湖儿女,风浪里过光阴的人,管他娘的名节牌坊,活的痛快就好!一会儿咱兄妹一起吃鱼喝酒。陈武道:那成什么规矩?你多为妹子着想,别太招旁人闲话!清莲道:那我一会儿就回屋了,不再向大家道别,几位哥哥一路珍重了!说完,喉头早又哽咽了。
此时听到夏保长喊了一声:鱼也熟了,粽子也出锅了,孩子们把酒倒满,开搓吧!年轻人听了发一声喊,抄鱼的抄鱼,倒酒的倒酒,小院里忙成一团。不消半个时辰,两小坛子酒也空了,一锅鱼和几十个饼子也空了,粽子叶扔了满地,四舱和泥鳅靠着墙打起呼噜,陈武也红了脸坐在那里发愣。保长婆娘出来一看,大叫起来:“我娘哎,一锅饼子都吃没了!俗话说得好:白洋淀的鱼是驮面的驴,这班小崽子真够可以的,我娘俩连个鱼祟泡都没摸着吃,你们倒都塞插进去了,不怕撑出病来?”夏保长听了骂道:你个贫抠婆娘,孩子们吃了喝了该高兴才对!你知道将来哪个成了事?这么几个破饼子就舍不得了?保长婆娘不敢还言,小声嘟囔着回屋去了。
此一番告别有分教:
穷乡僻壤,也有青年俊秀。
海阔山高,任凭虎跃龙腾。
(稿件来源:《鱼王外史》中国书店,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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