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边有一缕嫩红,朵朵白云也镶上了金边儿;青色的晨雾,罩着远方的村树;淀水光亮起来,透发出一股股清凉新鲜的气息。
林红红坐在岸边,手拿画笔,面对着晨景出神。她想在像夹上,捕捉住这美丽的图画。
秋风,从淀水上吹来,凉丝丝的。但林红红似乎没有觉察,她在凝神静思:这大自然的景色是多么美啊!是多么有生气啊!自己在学校里,天天跟书本打交道,却很少体验到如此生动的画面。今天,领导上让下乡作实地写生,自己应该怎样珍贵这段时间啊!一个月的生活假期,一定要抓紧时机,画几个人物肖像,作几幅自然景色的写生。但眼下正是秋忙季节,队长和社员们天天去劳动,不能坐下来让你一笔笔地描画。于是,她就住在生产队长奎拴的家里,决心跟人们“四同”,深入体察劳动人民的感情。她相信这样过一个时期,终究会作出成绩来的。
太阳一露面,它的光彩便耀眼辉煌,阳光在村庄、树梢、庄稼、淀水上流荡着。
林红红刚收起画具,只听背后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红姐,这么冷的天,你在这儿干嘛哪?”
林红红回头一看,是房东的女孩小丫,就笑了,说:“你也起这么早啊?”
“我起来一睁眼就不见你了。”小丫说,“我娘让我叫你回家洗脸呢!我娘说,往后天凉了,别在淀水里洗了,怕你闪了脸——哟,你画画儿玩哪?真好看。
“好看吗?”林红红笑了笑,把头上的两条大黑辫子往后一摆,说:“等我画完了送给你。”
她们往家走着,林红红问:
“你哥哥哩?”
“我哥哥起来就到队部里去了。”小丫说,“你找他还画像吗?”林红红笑了,想起给她哥哥奎拴画像的情形:这小伙子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不自然极了,连岀气都不匀称了,头上满是汗水。坐了没一会,奎拴就说:“不行,饶了我吧!比打夯挖渠还累呢!”想到这,林红红不由地笑了,她又向小丫:
“你哥哥今天要干麻活哩?”
“听说高粱熟透了,准是削高粱。”小丫说。
林红红跟小丫来到房东家门口。房东大娘端着治水正在院里喂鸡,看见她们来了,就说:
“快屋里去,一大早起就到水边上,是吸收新鲜空气去啦?”大娘笑着,上前攥住林红红的手。
大娘是特别喜欢林红红的,这个刚来不几天的姑娘,说话很温和,举止很大方,生活上干净又勤俭。大娘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常常端详林红红的长相:圆圆的脸盘,亮亮的眼睛,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颊,两根大辫子一摆动,真是俊气。大娘觉得,这姑娘虽是城市长大的,却很容易接近,爱听大娘说个庄稼理儿,有空儿就帮大娘干零碎活儿,也学做点针线。有时候,她就给大娘读读报,讲讲自己的身世:她的爸爸是个工程师,妈妈也在纺纱厂工作,她除了上学就是上学。……
大娘喂完鸡,把林红红让到里屋。小丫说:“娘,我哥哥怎么还不家来呀?”
正说着,只听院子里有个小伙子喊:
“娘,饭熟了呗?”
娘向林红红笑着说:
“你听,俺奎拴多孩子气呀!在院里就喊起娘来。”她迎出屋门,向儿子说:“早熟了,烧住了火,正捂着锅儿哩!”
儿子奎拴,是个粗敦敦的个子,方头大脸,粗眉大眼,肩膀很宽,胸脯子很厚。担起水来膀不摇,身不晃;走起路来。震得地咚咚地响;说起话来,膛音很大。但他的脾气确实有点孩子气,在生人面前,不爱说笑,很是腼腆。
他进了外屋,跟娘说:“吃了饭,俺们得去削高梁,你跟那画画儿的说说,就说没空,晚几天再画。”
娘忙向屋里努嘴,意思是:什么画画儿的,连个林红红同志也不叫。
林红红在屋里说:“裹拴同志,我早知道,这几天地里忙。当然生产要紧,画画不看急。吃了饭我还想跟你们一块干活去哪!”
奎拴也对着里屋的门帘说:“那敢情好。我们正缺帮手哩!不过,你行吗?这净是累活。”
林红红走出里屋,眉眼含着笑说:
“锻炼锻炼呗!我就是决心跟你们学学哩!”
小丫也高兴地跑出来说:“我给你找个快爪镰,咱妇女们掐穂儿。”
“那就忙吃饭。”娘一拍巴掌,把笼帽端起来,腾腾的蒸气,飘满了小屋,透出一股股饽饽的香气。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起饭来,又说又笑。大娘赶着给林红红拨菜、拿悖悖。林红红像在自己的家里,面前的大娘,就像是自己的亲娘,心里一阵阵地热。
奎拴当着客人,吃饭也不自在,他端着碗立在一边才吃呢。
小丫说:“你看我哥,吃饭也打‘游击’,没个稳当劲儿。”
娘笑了说:“队里事一多,他就没坐下吃过饭。一会拿块饽饽出去叫人,要不就端着碗去开会。他多会吃过热乎饭呀?”
不等娘说完,奎拴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们不提,我倒忘了,我得告诉二合叔,把牲口喂饱点,別让它去套磨,下晚得套车拉高梁哩!”说着,端起半碗坂汤,走出去了。小丫在后边逗笑地说:
“是不?说他俊,他就越扭搭起来了。”
一家人都笑了。林红红笑得低着头,不拾起来,心说:
“他真是忙呀!为了大伙的事……”
二
只听奎拴那粗噪门在各家响着:
“大爹,吃了饭咱去削高粱啊!”“二叔!带着镰,咱河套的高梁该削了。”奎拴头里叫,人们就随后跟了出来,他们对于这个新选的年轻的队长,格外拥护。这个队长,干活在头里,享受在后边。遇到困难和着急的事儿,他想法启发大家,从不跟人们耍态度。他越这样,乡亲们就越尊敬他了,他说的话,人们都非常信服,都说:
“咱奎拴说的,净是上级的政策,没错儿。”要不就说:“咱奎拴这孩子,是他娘受苦拉扯起来的,底根儿扎的正。”
如今队员们的干劲可足了,很快,街上就齐了人,人们争着问:
“奎拴,以后你得多分派俺点活儿。”
“咱削了河套这块高梁,四不齐的棒子也该砍了。咱一年的庄稼,可一粒粮食也別扔了!”
“听说今年拖拉机又来带咱耕地,咱得早点给人家腾出地来。”
人们到了一块,就大声小话地谈论着。妇女们一来就凑到一块,她们谈话总是夹着一阵阵的笑,说到逗趣处,就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巴掌。当奎拴走过她们那一群的时候,一个叫刘梳的嫂子跟他说:
“奎拴,给你画的那像呢,叫俺们看看。”
奎拴笑了,说:“刘梳嫂,一会给你也画一张吧!”
刘梳嫂用手忙一捂脸说:“我这个模样还配上画像?”别的妇女都笑了。她们看见那边林红红也往这里走来。林红红今天穿了件毛蓝偏襟褂子,甩着肥大的袖口,满脸笑嘻嘻地跟人们搭话。
“哟!红红,你这是穿的谁的褂子呀?”刘梳拍着巴掌呱呱笑起来。
“是俺大娘的呗!”林红红笑了,她从来还没穿过这大偏襟褂子呢!
姑娘们也凑过来笑:“红红像是演戏,装老婆挺像的!”
老大娘们也捂着嘴笑,在一边夸赞林红红:“这闺女忒叫人喜欢!跟谁也说得来。”
“那天,我一个人正推碾子,林红红上来就帮我推,我还不认识人家呢!”
“你说,人家年轻轻的就会画画儿,画的可好哩,画什么像什么。”
“谁知道她有婆家了呗,叫她寻个咱村的才好呢!”
“不叫她走了。”
几位老大娘悄悄地谈论着。林红红跟别的姐妹们说笑着。她注意观察这个下地前的场面,体验人们的情趣,她想:将来可以作一幅速写面,表现劳动人民的乐观情绪……
小丫背个筐也跑来了,她给林红红找来一个爪镰。她今天头上扎了个红绸条,像是飞着一只大红蝴蝶,显得是那么鲜艳!
人们走动起来了。在路上,更是唱唱喝喝,走出村外。
太阳升到东南角。秋风暖和起来,田野里有成熟了的庄稼气味。大道边的草尖,还有露水珠儿,人们走过,会打湿鞋袜。
上了堤坡,一望大片的河套地,红艳艳的净是高粱,像是平原上着了火。细一看,每个穂头,像是一把火炬,那色调,是任何画家也难描绘的。林红红看呆了,她立在堤坡的土牛上,长久地注视着这可爱的景色。
到了地头,奎拴给大家分好夹垄,男的在前边削,女的在后面掐穂。一片劳动的声响。
林红红跟大家投入到紧张的劳动里,她什么活儿也想学:学削、学掐穂、学捆髙梁头,人们也都愿教她。到下午收工的时候,她似乎什么也入点门了。
奎拴一干活就脱个光膀,他一面领在头里干,一面还得照看大家。他嘱咐人们要把茬子削齐点,太尖了容易划破腿脚;他嘱咐要把削下的高梁排整齐,这样掐穂好掐,也不易丢落。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人们从心里佩服他的活儿,把他当成榜样。
趁人们歌畔儿的时候,奎拴围着地边察看,看有没有丢下的穂,看哪个个儿捆的松。检査完了,他又抬头望望太阳。太阳偏到西山去了,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片黑云彩,云彩奔跑着,扩散着,一会比一会大。奎拴心里一惊,他立刻好像看见了电闪,听见了雷响。他赶紧巴望通村的大道,大道上,二合叔赶着车正往家拉高粱头。他又看看地里,高梁虽然都削倒了,可这穂子还没有运到家,要是一下雨,穂子就会受损失……
他跑到人们跟前,把天气情况告诉大家,让大家出主意。
人们说:“把削下来的穂子都捆好,今个一定都运回家去。”“可是收工就会晚了。”“晚点没关系,这是自家的活。”“大车拉也来不及。”“来不及不碍事,咱们一人扛一个,就把它捎回去了。”人们说办就办,马上动起手来。那天,天黑黑的才收了工,直到把穗子都弄到场上,用席子盖好,雨才下起来。这时候,社员们在自己的屋里,劳动了一天的身子,虽然已很累了,但每人的心都很踏实。
林红红第一次亲眼看到劳动人民的智慧和那高贵的品德,她很感动。晚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她写下了一天的日记,旁边还勾勒了一幅图。
(稿件来源:冯健男《荷花淀派小说》第247-253页)
(题图 朱金长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