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贺军
眼看要过年,今儿个糖瓜沾!
白洋淀俗话说得好,“糖瓜儿祭灶二十三,大人们愁小孩儿们欢”,也有说“大人们急小人儿们欢”的。都知道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如今时代可不比早先。现在什么也不缺,物资丰富,只要钞票够多,要嘛有嘛!而且白洋淀地区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老百姓衣食无忧,日子好过了!打2017年宣布成立雄安新区以来,老百姓翘首以盼,喜迎新区的到来!近几天,国务院又批复了新区总体规划,雄安新区要登上世界舞台了,雄安人们幸福指数这是要爆表的劲头啊!高兴归高兴,日子不好过的年月总是难忘。因为过小年,头里那几句俗话,算怀旧吧!习主席都说了要“不忘初心”呢?
我呀!说说这俗话里的学问。不好过的日子我只能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再早还没我呢不是?我哪能知道啊!就打我记事儿后的一个腊月二十三说起吧!还是那句话,“十里不同俗”,我只说我所处的地界儿的事儿,如相差不多,那一定是一块儿传承下来的,要不对呀!俩字——您说!看起来这俗话有好多不俗之处,颇有道理。
我是白洋淀新安县城人,过去叫城里的!从小我就觉得新安城里就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除了奶奶说过老辈子城里有几家大地主外,什么东街桑家、西街杨家、北街张家,这三家那家都是响当当的。尽管如此,三家加起来也不如最有名的一家,就是我家老宅子后头大水坑那头的“董家”。其他家地主咱也不太清楚,西街杨家那可是我的师门,我拜师在西街杨家门下,成为县城知名书法家杨传伟先生的弟子。这么一说,您就明白了西街杨家是诗书传家!杨家先祖杨公振锷,甚喜一幅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所以后代依次排名。我师爷号“地山”,原名杨厚堃,我师父是他二儿子。我师弟就是我师父的儿子杨冕,师父给他取字家鼐。师弟的女儿,师父给取名久蘅唱和。厚、传、家、久 ,瞅!都和我连系上了!爱国翰林潘龄皋就是杨家门婿,正室杨夫人就是我师父的姑太太。而且振锷公书法也非常了得,碑学的大家。常和潘翰林一起书法唱和,为后世传颂!
新安县城里好多大水坑,比如:田家坑、李家坑、老爷庙坑、董家坑……如今晚儿叫纳污坑塘,我们老宅子那坑就是董家坑。董家,是民国时期远近闻名的暴发户!据说董家有个人物给军阀管粮饷,后来军阀把队伍打散了,军阀可能丢了命,留下一大笔粮饷。本来董家就用军饷给军阀做生意,在东北开碱矿,生意一直都好!这回,杠着人家发财,阔大发了!人家的豪宅叫“董家花园”,有的是钱!我奶奶说,人家盖房子时请监工!垒墙一天就垒一曐(层),太趁钱了!人家花园亭子里的联儿都是当时的拔贡伊人镜所撰并书写。内容是:波心印出三潭月,水面香生七宝花。据说董家好人性,仗义疏财。冬舍棉、夏舍单,腊八舍一天粥!这都不算,附近百姓谁家死人,孝子谢个孝就给口薄皮棺材钱儿!抗战时期,1939年董家宅子成了日本宪兵司令部 ,后来改成安新电力局驻地。现今就剩下玉皇庙街的俩大石狮子了!据说这对狮子是和珅府的,后来慈禧把他给了恭亲王不就成了恭王府了。石狮子个头不小是真的,恭王府淘换的,我觉着有点不靠谱!反正是传说而已。但是这地方很早有一个名字非常出名,叫做“槐树街、柳树趟”,这有什么由来还有待考证,但是我记得小时候到这片儿玩儿,槐树很多,而且是刺槐。每年五月槐花香大老远就能闻到,当然 ,槐花还是真没少吃。这就是我记忆中,从我奶奶那当故事听来和我后来所知道的新安县城的模糊状态。
其实啊,城里除了开门市买卖和勤行(厨师)等特殊手艺的人以外,大部分人都会刷秤杆儿,也就是说的做小买卖儿!包括木工瓦工等工匠。过去木工瓦匠的关系好!木工的孩子要拜瓦匠为师,反过来瓦匠的孩子会拜木工为师,要么就结成儿女亲家,为的是“黑白两线儿通吃” 日子好过点儿!当然,还有一些吃码头的闲汉集中在东关南关!专门给三乡五里的水乡人到城里赶集的看船,挣俩零花儿!不给钱,也有把人家船推流喽(解绳子推水里)的不是东西的主儿!后来我工作在政府招待所住在东关,有人问我住哪儿?都不好意思说是东关,怕让人笑话!有人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我犯了好几样!“脚”就是脚行,搬运工。我们东关过去就有搬运工会归交通局管,这帮爷们儿可是专门装卸运输“大件”东西。据他们说,董家花园的石狮子是冬天运来的,先把狮子翘起来,放上棍子轴,绳子绑好,一面泼水成冰,一面推动石狮子座儿下的棍子轴,一步一步挪来的,多大能耐啊!我原来工作单位的招待所有台大型发电机,是建设人民大会堂后遗留的大物件,也是这拨人运来的。
上述说这么多, 都是咱们这些平凡老百姓!每到离年傍近的腊月二十三,怎么着也得抓紧弄点儿年落儿,能不愁能不急啊!要不怎么过这个年呐,弄不来年落儿都对不起乐开花的孩子们和冻得都皴了的苹果脸!可不管怎么样,也得办头一件事,把腊月二十二就得准备好的糖瓜儿摆在灶王爷头里,烧香跪拜祝告后揭下神位图表焚烧,这叫”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仪式结束,翘首以盼的孩子们分享脆甜的糖瓜儿。扫房后,再把新请的灶王爷取出来贴上供好。为什么贴灶王,灶王爷是”一家之主”,管着好些事儿呢!可是我小时就看过派出所发我们家的户口本,户主是我父亲,说了算的是我奶奶。跟灶王爷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我奶奶让贴上,我父亲就得听话的贴上。上小学有一回老师要叫家长,我问老师叫谁?老师说,你们家的一家之主。我说奶奶说我们家的一家之主是灶王爷,结果气的老师说我是”蔫土匪”,回家后挨了我父亲一顿打。
说回来老百姓们得弄年落儿,木瓦工师傅也得改行啊!这么大冷的天,谁家离年傍近的盖房垒墙打窗户门的,这会子都没活儿干。没活干就得干点别的,比如头腊月二十三趸点儿糖瓜儿买卖,也算应时。糖瓜儿就是玉米做的麦芽糖,有圆柱形的有棋子形的的,牙一咬倍儿脆。锅里化开叫糖稀,有本事的还会吹糖人,小时候没少惦记。
可不能总卖糖瓜儿吧!过了腊月二十三就没人买了。那就趸点瓜子、蚕豆,既能闹俩零花儿还能哄哄孩子,还能当酒菜渗二两山药干儿酒。蚕豆可是好东西,五香料一卤—就是煮,叫”大五豆”;用水泡发刀切喇开个口,上锅油炸叫“拉花豆”。家家过年都得买点儿,招待客人当一个小菜儿下酒碟。初一早上,要端上桌摆正中间儿,吃了豆儿好说话,叫“接言豆”。都说要是家里人互相有矛盾,存在肚里不言语,还互相不搭理,吃了接言豆就和好如初,继续有说有笑。其实各家各户老婆婆和儿媳妇,嫂子和小姑子还有妯娌之间,竟是互为天敌!闹点儿矛盾正常,马勺总得碰锅沿儿。诶!这论道不错,真得好好传承!日子不好过得,可以用黄豆代替,日子好过也可以用花生米。想想,挺香的!
烘炉打铁的这几家,每天都是丁丁咣咣,打点家伙什儿,弄个年落儿。我记得城里杜家、姜家、丁家、牛家……反正好多家。日子好过是宰猪的、黑白铁、小炉匠等这些人!城里宰猪的东关曹家老家是任丘县的,南合村老郝家这家学徒是淀南北马庄的 ,老韩家就是南合村当村的。西里村韩家也是宰猪的,南合村马家也是老手艺人家,其实我还说全不了,好多家宰猪的手艺人家呢!怎么叫日子好过呢?这么讲,你家没有白面人家就能有猪上下水肉吃,嘿嘿!馋吧。黑白铁、小炉匠,卷个烟囱,打个簸箕、水舀子等就能换钱。锯个盆碗儿就是零花儿。听老丈母娘讲 ,老岳父也学过这门手艺。随着时间推移,小舅子还没继承我老丈人就不干这活儿了!
糊纸扎人的不愁也不急,因为死人是不挑时候的! 人总要死,轿车子总得糊! 人家不管你日子过得好赖,只要找到他们,花一样的钱买人家的作品。我师父就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和本村的老张善学过两天,说明这门手艺真不错。如果不死人咋办,你以为人家就没买卖了,错咯!人家手艺多着呢?红油纸剪好做成石榴花,小挎篮子一装,家家都得买,家家蒸的祭神佛发面供飨都得插上这朵娇艳的石榴花。另外,人家啊还会做灯笼,糊风筝,元宵节的买卖和出正月的买卖都做着呢!要么说,”一招鲜,吃遍天”!我师父学会没学会我不知道,反正他是非常的手巧。我学徒是在86、87年,那时我们会在年前摆摊,和我师爷卖春联。师爷的字很具功力,老人最喜”宋四家”,尤其钟情黄山谷,以后我学黄庭坚就是受师爷爷的影响!老人年轻时久居京城,与启功先生等人是少年好友。八十年代末,启功先生早已名满天下。每每我提到启功先生,师爷告诉我,启功的朱竹非常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书画报才登出启功先生的朱竹。其实,师爷的花鸟非常好,善于笔墨间传神,可惜留下作品太少。答应我的画儿最终也没有下笔,成了永久遗憾!
烙火烧、卖扁食(饺子)是满足三乡五里赶集的水乡人和上地的人。过去水乡人打鱼织苇席日子富裕,上地的指大王这边的北乡和三台、安州西乡,这边的人地多不缺粮食。一个肉丸儿的饺子或者热火烧卷炸虾,只有人家吃得起。如端村的椒盐方火烧一样出名的,新安县城里西里村西南胡同口”老白耷拉”的火烧就非常有名,只不过他把火烧形状又改回圆形的了!白耷拉,大名早被人忘了!可能一个眼睛眼皮上有道疤痕,常耷拉着,所以人们给起的外号!他的椒盐白茬火烧卷炸虾可是太有名啦!他做的火烧从来都不太圆范,但真是外焦里嫩酥脆弹牙。炸虾,一定是咱白洋淀的二局子虾。白洋淀人喜欢吃当地的大青虾,个头稍大的都做五香卤虾或烹烤虾。小一点的叫二局子虾,火烧卷炸虾是最佳搭档。当然卷猪头肉的城里的没几个人吃得起,肉是奢侈品啊!日子都不富裕,有白面就是新鲜啦!卷肠儿很好吃,什么肠儿——粉肠!就是肉汤和上淀粉装进肠衣,上笼屉蒸半熟在熏熟。有人说粉肠里可能有点碎肉,是,切开得拿放大镜看,这就是我们童年回忆中的味道,现在还惦记着。进入八十年代,城里赶集做买卖的中午垫补垫补喜欢吃烩饼或焖饼。吃烩饼是连汤带水,为的是暖和!焖饼也要带一碗清汤,就好像有滋味的刷锅水,漂着几片芫荽(香菜)。
我父亲不会什么手艺,但是我爷爷的师父却创造了白洋淀味道的主要食材——高粱帽儿醋。爷爷的师父不是师父是姐夫,也就是我的嫡亲姑奶奶,端村西前街王家。爷爷没有徒弟,我大姑嫁到西里村薛家胡同瓦匠王家,和姑父都是白区党员,解放后工作在天津司法部门,大爹被介绍到了公安部跟随陈龙副部长参加了工作,文革后从静海劳改农场转到大港油田。爷爷身体还能劳动时,我父亲还小不能传授手艺。这手艺只教给了一个人,就是他外甥也就是我父亲的表哥,我表大伯王宝珍。我五岁时爷爷就83岁去世,以后手艺不吃香了,我爸爸也没学,王宝珍表大伯也故去快四十年了,这门手艺就彻底失传了!过去讲,白洋淀美食风味儿以端村风味儿为代表。这端村风味儿靠得就是高粱帽儿醋,做醋的工匠死了,所以呢味道也就打了折扣。
没手艺压身的父亲,吃过不少苦。赶牲口送苇席到北京昌平,在粮站扛麻包把腰累坏。教育我们从小就要用知识改变命运,可惜我们哥仨一个也没考上学。我是老大,一定要学门特殊手艺,于是就拜了师。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时候 ,每年从腊月二十一开始和父亲赶集帮他卖年画。头进腊月父亲就和几个伙伴就要商量进京趸年画,小拉车或搭牲口车去徐水县坐火车到北京永定门,然后走到西单趸年画。白洋淀新安城里过去有句常用土语,现在已经很少人说了,那就是“赶道走”。现在如果再说,八零后的都会听不懂,更何况下几茬的新新人类。赶道走就是步行,步行就两脚走吧怎么还赶道,孩子们一定不懂!说这人爱锻炼,每天走10公里!我告诉你,徐水车站到安新怎么着也得30多公里吧!记住吧!那个年代我的父辈们都是步行赶道走的,搭个牲口车或拖拉机就是非常幸运的啦!何况还要从永定门到西单继续走。有人说,怎么不骑自行车?对了,自行车不容易借到,就是借到还有要存在徐水,要花存车费的!后来家里就有自行车了,我85年才学会骑自行车。那年就开始跟父亲四处赶集,还经常去徐水赶集,因为俩县的集时间是错开的,多跑几个地儿好多卖几个钱儿。
记得我10岁那年腊月十九,父亲赶牲口车去昌平送席。那时候是赶着毛驴车,昼夜不停得走,除了打尖得三天三宿才能到,把苇席交了卸完车就往回赶,能赶在腊月二十三回家过小年。二十三了,我们等了一天我父亲也没回来。晚上八点,天下起大雪。真是鹅毛般的大雪啊!俩钟头雪有差不多一尺厚了,十点多钟听见院子里栅栏门光啷一响,风雪中父亲回来了!他来不及掸去头上身上的雪,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子。里面居然是几个小笼包,先拿一个放到奶奶嘴里,再拿一个放在我手上。一个肉丸的包子,这是我第一次吃到的肉包子!当包子放入口中时,包子竟然还有温度,我知道这是牲口车队小会餐,父亲舍不得吃,留给我们的。每想到这个场景,我总是控制不住眼泪,我就会哭!去年,我带着侄儿陪父母去天津吃”狗不理”,父亲说这包子这么贵呀,味儿还真不错!我却告诉父亲,最好吃的包子是您那年头腊月二十三给我带回的包子。那味道,我这辈子忘不了!
2019年元月15日 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