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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东方绽现鱼肚白或朝霞一抹,白洋淀中的水村便随之苏醒。碾苇场上闪动着女人的身影,碌碡滚动,在水乡湿润的空气里,苇眉子“噼叭”出清脆的韵音。这是碾苇场的特有旋律,抒发着女人们的自在畅快。
“鱼米之乡”是对白洋淀诗化的赞羡。赶上白洋淀水域收缩的年份,昔日小堤便裸露成田,夏里风吹麦浪、金光四溢,秋季稻花飘香、高粱摇红……白洋淀的男人是水性的,他们劈波斩浪有一套,侍弄起庄稼来就如同掌舵一般,得心应手。至于女人的舞台,那就必定是碾苇场了,埋头盘坐在一丈八尺的席里,团团转在三尺间的灶台边。女人的本事在于将平铺直叙的日子调配得山高水长,将一个个重复又重复的韵脚运用成飞花流瀑,将日月随心所欲地拉长又缩短。
一个碌碡嵌上两根木杆,一块窄而长的场地就成了女人们的劳作空间。把苇眉子打理得柔若嫩柳,这是织席的第一道工序,然后那修长的苇眉子就在她们灵巧的手下变成白白的席子。“好漂亮的席子,白洋淀的席子!”此乃孙犁先生发出的喟叹,在他的笔下,白洋淀的女人是勤劳智慧的化身,也应了白洋淀女人那与碾苇织席相依相伴的一生。
放眼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看那码作似山岭、似长城的芦苇,且不说它多么美丽多么壮观,在女人们的眼里,它们是金钱,是生活的资源。女人们一生中织的席子难以计数,如果堆到一起,肯定会成一座山,那是她们引以为自豪和骄傲的事业,以此量度一生的长度与厚度。她们自然也理解,这是她们应尽的生活担当。土生土长的女孩,多是从碾苇织席开始人生最初的启蒙,她们注定了与碾苇场、织席场厮守,衣食住行,生儿育女,爱恨情仇,都是她们的生活内容,也是她们生活的依赖。她们的一双手,原本也是白嫩纤细的手,无异于宝钗、黛玉挥毫刺绣、调香捻扇、撩人心魄的手,却被苇眉子无休无止地打磨撕扯,干裂出一道道口子,最后都变得粗糙僵硬。说也奇怪,不一样的年景,她们却都用一样的巧手删繁就简地去应对,硬是把生活打理得春风怡荡,把日子搅拌得有滋有味,令男人们又爱又敬。如今的许多女人,以时髦的衣饰和漂亮的脸蛋显示她们的高贵价值,而白洋淀女人,则以她织就的白白的席子,以席子的数量,来展示她们的勤劳和贤能,借以赢得家中的地位。
自从走出水乡,碾苇场便与我疏远起来。
直到有一天带一群朋友来家乡白洋淀旅游,走进苇丛深处的一家“农家院”,那碾苇场和女人们织席的场景令我心头一颤,迟疑片刻,还是情不自禁地抢过碡棍找寻那久违的感觉。伴随着前推后拉,心境是那样的惬意、畅快。其实,真正的碾苇场绝不是旅游景区那些应景的布置。与空旷的、四面通风的打麦场相反,碾苇场一定是在阴凉避阳之处,有的设置在街巷的一隅,有的干脆就在自家的院落。我的旧邻莲婶家院里就有一道碾苇场。
碾苇场也有着冷清和热闹两种境遇。明明街对面的场道闲着,即使多挨上几个班,却都爱来莲婶家的场道扎堆。莲婶性格爽快,人缘好,“人气”就旺。碾苇是这样,织席时也多如此。姑娘们聚集小院的树荫下,一边十指翻飞,一边忸怩风情,少了几许沉闷寡淡,多了几分谈资说笑。有时还凑来男孩女孩追逐打闹,忙碌辛苦中寻一时的开心,尽显乡村生活的热烈气息,体味邻里间淳朴的亲近和谐。
一个好的场道是长年累月碾平压实的见证,燥了,会生泛;潮了,又变得腻软。它也有自己的性格,如同白洋淀的女人,平实、柔韧、有担当。
碾苇场还是两情相悦的姑娘小伙约会结缘的地方,年轻时的四叔四婶就是在莲婶家的场道上生情的。有一回,我在房顶上摘食莲婶家的桑葚,不经意看见四叔帮着四婶碾苇,在四叔蹲下翻苇的那一刻,四婶用自己长长的辫稍娇羞地抽甩四叔的耳根。四婶娘在知道他们的情事后坚决不同意,把四婶看护得紧紧的。莲婶看着两个热乎乎的年轻人还算般配,就想成全他们的好事。那天四婶娘来找四婶时,莲婶偷偷地把她藏起来,害得四婶娘出门满大街高喊四婶的名字,熟知内情的人都相视窃笑。从此,这个隐秘的爱情故事在人们的同情、宽容下酝酿缠绵。如今的四叔四婶,在经过莲婶家的门前时,是否会忆起碾苇场上那风花雪月的往事,是否会思绪万千呢?
月光下的碾苇场,悄然出现男人的身影。打了一天鱼的男人,听厌了咿呀桨声,看累了鱼蹦虾跳,回到家来找不到女人,就寻到碾苇场上来。望见自家女人忙碌的身影,忽然间生出一阵辛酸和由衷的怜惜。夫妻相见,女人先说:“锅里热着饭菜,吃去吧!”男人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嘴角微微上挑,露一抹隐约的笑意。他没有当下就回家,而是接过碌碡,忽忽地拉起来。女人并不去看他,两只手一刻不停,心里却是踏实而甜蜜的。
这些年,苇席的市场需求量骤降,水乡的女人跟着自己的男人,似蒲公英的种子乘风飘出了水乡,飘进了高楼林立的都市。织席成为遥远的故事,而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碾苇场总会走入她们的梦境,带着朦胧的月光,滚着沉重的碌碡,还有一捆等待碾压的苇……
(稿件来源:王英年《水乡琐记》之《碾苇场》;整理:白云霜、李晓晴)
(题图:孙福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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