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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讣告,心情沉重,我就匆匆赶回老家一一大水哥去世了。
大水哥是我的族门当家,长我十来岁。在我上学读书时,他当过村里的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党支部书记,是个一心一意跟党走的农村基层干部。
到家后,在灵前辞拜了大水哥,心里一片黯然。侄男侄女很多,都知我是退休之人,就让我坐在炕上歇息。
忙活的人很多,用不着我去干这儿管那儿,就和族门当家的人,和吊唁的乡亲们交谈起来。其中,有些是我的同龄人,还有比我年长的长兄或长辈。他们怀着尊崇的心,谈起大水哥的生平事迹,好像一篇篇悼词在悼念大水哥。那一年去修西大洋水库成了交谈的中心。几位同去修水库的乡邻讲得有声,有色,有形,我听着,就像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一
那时,水乡是白洋淀大公社,如往常一样,正月十五刚过,各大队就派出几十名青壮年男女去修水库。
大水哥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他身强力壮,常常带队出外打堤、挖河、修水库,这次又是他带队去修西大洋水库。
建国后不久,一穷二白的起点上,人们还沿袭着传统的劳动生产方式。到了府河两岸的堤上,小拉车,男女壮工汇成一条长龙。白洋淀公社各大队的一辆辆小拉车上,载着被褥、铁锨、苇席、竹竿、箔和锅灶,向山里前行。堤内是茫茫的黄褐色土地,远远近近露着树木夹裹的村庄。田里没有林荫大道,沒有柏油路,沒有穿梭的车辆,只有呕呕哑哑的老牛车。麦田不多,东一块西一块零星可见。大水哥和两位小伙儿拉着一辆车走在队伍中间,不时和周围说笑的男女插上几句。这次出门和往常不同,队伍里有大水哥的一小家一一大水哥的新婚妻子红菱也走在队伍中。按村里的习俗,婚后九天,大水陪红菱回娘家行了“回门酒”礼,回到婆家的第三天,新婚夫妇就一同去修水库了。
队伍中的一位大嫂对红菱说:“妹子,你刚作成新娘,蜜月还没过一半,怎么也去修水库?”红菱说:“我不去,她也不去,那怎么行?”红菱在娘家村是妇联会主任,那个年代,上级无论下达什么任务,村里的青年团、妇联会、民兵连总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拉着车,赶了两天多路才到达水库工地。对水乡人来说,眼前突兀的山,长长的峡谷,曲折陡峭的山路,小山村稀稀落落的房屋,都觉得新奇。在山脚下一片开阔地里,大水带领村里的民工搭好窝棚,安上伙房,就点火做起了晚饭。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条长长的峡谷,峡谷内有条淙淙流淌的小河,河水清彻见底,捧把喝,味道甘甜。当地人说,山里有两个泉眼,河里的水是泉水,怨不得把伙房安在这里。
第二天早晨,人们才看清整个水库的轮廓一一水库的底十分开阔,周围是一座座山,山与山间,有的隔着一段距离。在山头间建起拦水大坝,这就是修水库要完成的主要任务。
公社负责人提前来到这里接受任务,在两个相距一百八十多米的山头间建起拦水坝,就是白洋淀大公社的任务。大坝的规格是,铺底宽四十米,高二十米,封顶十五米。
白洋淀大公社筑这座大坝,工地上是你追我赶的场面。大水哥是村里带队的,与往常出门一样,他也是劳动大军中的一员。他拉车运土石,只见他拉着前套,前扑身子,腿用力后蹬,身后的绳绷得紧紧。沒过多久,他就汗流浃背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农村干部,面对艰巨任务,总是身先士卒。
红菱在干什么?她也在拉车运土石。她早就脱下了新娘的艳装,穿着闺女时代的华达呢蓝裤褂,也把汗水滴滴洒在工地上。
每天的工作模式不变,有掘土石的,有拉车运土石的,有平整大坝的。几天后,大坝坝底铺好。又过了几天,大坝增高了,此时开始用碌碡在坝上打夯。工地上人山人海,打夯号孑声响彻云霄,展现出那个时代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这是春天,干旱多风沙,不久,工地上的人显得黑了,显得土了。来自白洋淀水乡的女人,以往在家里织席解苇,如今风吹日晒,失去了往日的白漂、清秀。
望着一天天增高的大坝,人们挥洒着汗水,憧憬着美好未来。白天,大水哥和大家一同拉车,日落收工后,还要安排明天的劳作,解决民工这样那样的问题,人们都说他是个铁人。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大坝显出了巍巍气势。此时,向坝顶运送土石的斜坡不断加高加长。车上坡后,就有左右两人把绳钩搭在车上帮坡,五人一同把车拉到坝顶。一次,一辆车上坡不久,就吹起了休息的号声,正在帮坡的大水说:“咱们再加把劲,把车拉到顶再休息。”五人齐心协力往上拽,离坝顶几米时,大水哥的绳套折了,他正在用力,狠狠摔在地上。石块把他的脸碰破了,血不时在他脸上渗出。他急忙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帕,在脸上按了几下,赶紧跑到车后,和大家一起把车推到坝顶后说:“赶上休息,一会儿就沒事了。”这一幕被公社带队的武装部长看到了,他说:“大水,你这民兵连长别搞特殊,轻伤不下火线,你这红伤也不下火线吗?快去卫生室包扎一下。”大水去了一会儿,就脸上贴着纱布回到斜坡上,换了条绳钩,就又干起来。
不少夫妇双双来到水库工地,领导体恤,就在山脚下搭了几溜双人窝棚,供夫妇轮流住。到水库工地近两个月了,大水还没进过双人窝棚,总是把机会让给别人。这天傍晚下班以后,几位小伙凑到大水身边,一位头发里满是泥沙的小伙说:“大水哥,你当干部,干在前,吃在后,谁不赞成?可是,干革命也要有自己的家庭呀!这些天你就不怕红菱嫂子对你有意见?”说得大水扑哧笑了,指着这位小伙说:“你这位进过高小学堂的秀才,真会转文!”
几位小伙的玩笑,给大水提了个醒,自到工地后,虽天天与红菱相见,但如陌路人。这天他决定,主动去找红菱,主动把双人窝棚安排好。
到了晚上,二人带着几分羞涩进了双人窝棚。里面点着灰暗的煤油灯,忽忽地冒着黑烟。沒有床铺,只在一个石台上铺着稻草。大水坐在石台上,像在回避什么。红菱走到大水跟前,用双手把他的脸转向灯光处。那天,绳断被石头碰破的脸,落下一个清晰的疤痕。红菱有几分抱怨地说:“干活儿不长眼力!谁像你一样?”说着,脸上有些黯然,抱怨中隐含着怜惜。灯光虽暗淡,红菱却发现了大水的两个肩膀一高一低,问:“这是怎么了?”大水有几分得意地说:“这叫用进废退。我长时间用右肩拉车,这里就长出一块厚厚的肉垫,再用力拉车就不疼了。唉!你一次次考察我,我也该考察考察你了。”说着,大水哥像刚才红菱的动作一样用双手把红菱的头扭向灯光,说:“在家你是什么模样?白净净,胖乎乎,身条上下美,如今你是不是黑了?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把水乡人的水气变成了这里的土气?”红菱说:“我就是变成丑八怪,也还是你的女人。”大水说:“鸟美的是羽毛,人美的是灵魂。为子孙后代创业,挥洒汗水,就是心灵最美的人。”
二人说了很久很久,在外面听房的小伙十分心急,拍打了两下窝棚,嚷嚷着:“怎么光说?……”他们大笑着跑了。
过了麦收以后,白洋淀公社的大坝胜利完工了。村里不少人得到了奖状,大水拿着一面“构筑大坝壮士,兴修水利标兵”的锦旗与大家乐呵呵回归家乡。来时春日风沙扑面,归时盛夏烈日炎炎。
光阴荏苒,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些为新中国的建设、发展奠定基业的人老了,还有不少人去世了,眼下大水哥就躺在灵床上。人们对大水哥往事的追念,赞扬像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以往,白洋淀三年两头发大水,我小时常在房上住窝棚,如今无旱涝之虞,这无疑是那个年代兴修水利结成的硕果。我曾查阅过,那时全国修的大小水库共86000多座。当年李冰父子在天府之国修建的都江堰早已泽备后世,我们的水利建设不同样泽备后世吗?
想着想着,望着灵床上的大水哥,不知怎的,忽然我老泪纵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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