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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家孩子结婚,礼尚往来,我就带着贺礼来到千里堤上的梁沟村。我的家在白洋淀水庄上,距梁沟仅十几里,因分属于两个县,两个地区,一向往来少,到了梁沟,我就有种久违的感觉。
喜事红红火火,充满欢声笑语,煎、炒、烹、炸声劈劈啪啪,不绝于耳,香味飘荡在空中。宴席过后,表兄还在应接不暇,他就匆匆走到我身旁说:“表弟,今天住下吧,晚上我有件重要事要和你商量。院东边那个房间安排好了,你喝杯水就去歇歇吧。”
房间安排得很整洁,路途的劳顿让我在沙发上抹搭了一会儿,就睡意全无了。我已经几十年沒到过梁沟,那年发大水在梁沟“倒旱坝”的情形我可一直沒忘,这次来时我就打算去看看千里堤上还有沒有当年那三间矮小的蓝砖打斗的正房。
梁沟村落,排列在千里堤上,东西有二三里长。人民公社年代,全村分为四个大队,从东往西数,习惯叫作梁一、梁二、梁三、梁四。当年“倒旱坝”的那个地方,就在一村与东面辛口子村的交界处。
我走上千里堤,径直朝东,走到梁一与辛口子的交界处。在这里,左观望,右寻找,下了堤坡目量,又回到堤上端祥,怎么也找不到那三间矮小的蓝砖打斗的正房。几十年过去了,堤上的房屋变得高大新颖,还有了小红楼房。倘若能沿时空隧道溯源到当初,何必让我这样苦苦寻找?找不到铭刻在我心中的那矮小的蓝砖打斗的三间正房,我就无奈地沉浸在往昔的回想中一一
那年,我正在读高中,暑假又发来大水。大水吞门后,水乡人的土坯炕被水泡过就会坍塌,水退后人们下了房睡哪儿?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村党支部,大队领导在灾情中首先想到的是烈军属和五保户,就提前着手,派人到千里堤内的干地脱土坯,水落后就帮烈军属五保户盘好炕。
那时,我们大队和千里堤内的天门口村有深厚友谊,大队派人在天门口脱了许多坯,又晾干,码好。过了处暑,白洋淀水位逐渐回落,村里有地方露出水面,大队就组织壯工把土坯运回来。
我是个高中生,也是个大小伙子了。学生参加村里的劳动,只尽义务,不记工分,我还是执意报名去运土坯。为村里做点好事儿,我觉得是一份光荣,因为整个社会正轰轰烈烈学雷锋。“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昂……”这铿锵的旋律,时时回荡在我脑中。大队墙上的标语更是激励着我一一“识大体,顾大局,树立全国一盘棋。”“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落后就帮。”再想想我们教室里张贴的各人名言录,更感到大公无私的可敬可爱一一“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着,这是禽兽般的自私;只为一个人而活着,这是卑鄙;为家庭而活着,这是耻辱。”那是崇尚贡献,崇尚大公无私的年代,所以我去运土坯,划起船来,身上像有用不完的力。
千里堤内,虽不像堤外大水滔滔,也可以在水上行船。人们说,这是上游分洪放来的水。我们五条大六舱,在淹沒庄田的千里堤内行到天门口村,把坯装到船上,就往回返。船行回千里堤后,“倒旱坝”的地方就在与辛口子交界的梁一村。倒旱坝,就是把船从堤的一边拉到另一边,通常选在堤上房屋稀落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叫道口。我们装满土坯的五条六舱到了道口,把船缆好,领队的村民兵连长说:“大家抽袋烟歇歇吧。”
我不会抽烟,就好奇地看着堤坡上吃草的两头牛。我们队的一位生产队长对我说:“你不会抽烟,就去借条扁担,把担杖绳也拿来。”
这段堤上空荡荡,西边最近的一户人家,是堤坡上三间矮小的蓝砖打斗的正房,我就朝西走去。边走我边想着,出外求人要有个称呼,见个老汉叫大伯,见个老婆叫大妈。我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规矩,转眼间走到这三间房前。如哪个时代的房一样,这三间房也是一明两暗,屋门在中间。我出门少,心里有点扑腾,但还是硬着头皮大声问:“家里有人吗?”“有,进来吧。”是女人的声音。我壮着胆进了屋,只见明间锅台上坐着位年轻妇女,正在刷锅洗碗。不是我预想的大伯大妈,怎么称呼?窘迫中骤然想到,我的街坊四邻闺女通常不刷锅洗碗,这种活儿多由入门媳妇承担,就开口了:“大嫂一一”她猛然抬起头,看得出向我射来恼怒的目光。此时我才看清,她穿的是藏青色的筒裤,淡绿色的碎花上衣,齐耳短发下是张稚嫩俊俏的脸,沒有粉黛妆饰,洋溢着农家少女的天然丽质。我出口后就自责了一一这分明是未出阁的农家女,怎么叫人家大嫂呢?她怒脸对着我,但沒发出骂声,也沒对我斥责。她大概觉察出我不是个坏人,从我的窘态,我火辣的面色上她或许做出了判断。我穿的汗衫上,印着某某中学的字样,这也向她表白了我是位学生。我知错了,立即道歉:“对,对,对不起,我叫错了。”她扭过头去像是笑了,又转过头来说:“你平常说话不结巴吧?看你样子是个学生,学生识文断字多,也得学学人情道理呀!”我无地自容,想往外走,她像发命令似的说:“回来!你还没说你来干什么?”“我来借条扁担,倒旱坝抬土坯用。”
“用筐吗?”“不用,只用筐绳就行。”她立即放下手中正洗的碗筷,从锅台起身走出门外,在东面的小棚里拿出一条扁担,又找出筐绳挂在上面。我没白来,愿望达到了,连声说:“谢谢大姐。”她抿嘴笑着说:“你不是笨人,这么一会儿就学会说话了。”
我拿着扁担回到道口,大家还沒吸完烟,又过了一会儿,才动起手来。
把二十多块土坯码在一起,两个人就用扁担抬走,显得很顺手,很便捷。一条扁担实在是少,十几个人只有两人抬坯,其余的用肚子挺着几块坯,用手搬运,既累,效率又低。还是我们队的那位队长让我到东边住家再去借借扁担,我去了一会儿,失望地回来了一一有一家锁着门,另两家沒有扁担。带队的民兵连长搬着坯说:“沒扁担,咱就搬,人不能让泡憋死。大家再加把劲吧,趁着没风,咱们好过这巨龙大淀。”
那个年代,到处是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打堤、挖河、修水库,常展示出气壮山河的景象。我们那天倒旱坝,也是一副你追我赶的热烈场面。
她在家中居高临下,能把道口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她大概看到人多扁担少,人们干得很费力,过了一会儿,她就送来两条扁担。这帮人她素昧平生,她与我刚有一面之交,就走到我跟前。看她的行姿,看她匀称的身材,她沒有水乡姑娘长期织席的那份柔弱,她微黑的面庞显示着她下地劳动的强健体格。她把两条扁担递给我,用甘甜的任邱口音说:“俺家只有一条扁担,看着你们不够用,俺就给你们借来了两条。”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汗衫沾上了土,汗水一浸,胸前已成了一片泥污。她望着我的前胸,像为我加把劲似的说:“不怕脏,不怕累,才是好样的。”她送来了两条扁担,许多人向这位农家女投去感激的目光。
多了两条扁担,效率大大提高,又你追我赶了一阵儿,才把五条船上的土坯倒到那边的堤坡。干活儿是有阶段性的,土坯倒过堤后,大家又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船拉到堤外。再接再厉,齐帮动手,把土坯重新装到船上,才算大功告成。此时已过晌午,庆幸巨龙淀依然风平浪静,我们就准备回家了。
我把三条扁担送回她家,她在院里正往绳上搭晒洗好的衣服。家里仿佛还是她一人,我随口问:“大伯、大妈呢?”她说:“和弟弟妹妹走亲去了,还没回来。”我说:“大家让我作代表,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她不屑一顾地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左邻右舍的家什还有个传换呢,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更应该对你们相帮相助。”我下意识地伸出了大拇指说:“全国都在学雷锋,咱们这儿肯定学得不错。”她自豪地说:“那当然,你问问俺们村的民兵连,问问俺们的妇联会,出了多少个学雷锋的标兵,你就知道俺们学得怎样了。”说着,她搭好了最后一件衣服,擦了擦手,边往屋里走边说:“进来吧,屋里有绿豆汤,喝几口吧,看你们出的那些汗。”我说:“人们正在等我开船呢,你忙吧。”我把扁担和绳放在院里,就朝道口走去。下了一个土坡,回头一望,她还在目送着我,我赶紧挥着手高喊:“谢谢你大姐,你不愧是学习雷锋的标兵,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我又来到梁一村的千里堤上,我不停地找寻着那三间矮小的蓝砖打斗的正房。不知那位大姐是否还健在,不知她是否还保留着见人遇到困难就帮,待他人像盆火一样温暖的高风亮节。当初在这儿,我还是个中学生,是个小伙儿,如今又到这儿,我已鬓发苍苍,怎能不颇多感喟?我痴呆呆地伫立在千里堤上,脑中幻演着岁月沧桑……不知过了多久,表兄对我高声大嗓地呼唤,才把痴情的我拉回眼下的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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