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秋分
秋分一到,秋天也将过半,淀里的荷花盛况难再,唯有荷叶、芦苇,还有堤上那些高高耸立的白杨树依然绿浓如昨。
此时的秋最是宜人。堤坡上的草绿色还未变薄。四门堤南边的大田里,一望无际的玉米再过十几天就要收了。堤北,清凉的府河水沿着大堤缓缓向东流去。白洋淀号称“九河下梢”,唐河、府河、潴龙河、萍河、瀑河、白沟引河等众多河流皆汇聚于此,因此才拥有海纳百川的襟怀和气度,如今这片水域更因为在华北平原上的特殊禀赋而声名鹊起,成为令人倾慕的旅游胜地。但在这里,一切都是静寂的,没有快艇,没有游船,远离喧嚣,如同原初的白洋淀。
从白洋淀二桥桥头顺着小路上堤,一路向西,这一段堤上栽的都是杨树,高高的树梢在我的头顶上交错汇合,搭成一个绵延无际巨大无比的“窝棚”,柔和的阳光从树顶上筛下些碎碎的光斑。
一路上阴阴的。大堤上着实有些难走,坑坑洼洼。这一带少有人烟,与对岸县城的一片繁忙有如天壤之别,但这里林密水清、静寂无声,有一种难得的空静之美,有些像史铁生日日摇车走进的地坛。史铁生躲进地坛,如躲进壳里的一只蛹,地坛像一位洞察世事的智者,又如一位包容重重苦难与坎坷的母亲,用它的智慧与博大让一颗曾经陷入躁动与巨大苦痛的灵魂得到救赎,让他最终领悟到生命的价值、生活的真谛,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扑棱”——正想着,不远处的白杨树上忽然飞起两只艳丽的小鸟,使我眼前一亮:黄色羽冠,黑白相间的条纹,好像两只戴胜!呀,如此漂亮而珍贵的鸟,在如此幽静的淀边,真是缘分。
这里应该是向阳村堤段了,前面有二三十户人家,大堤北坡红砖灰顶,一排不高的平房,看上去应该是八九十年代的建筑,红房子之间每隔一段就有一小块菜园,竹竿搭成的架子上,绿叶黄花,水灵鲜艳,好像让人眼前一亮的美貌村姑。大堤的南坡边并排矗立着几座二层小楼,白色瓷砖镶面,红色彩钢板撘顶,闪着富丽而坚硬的光泽。这里好像是中国近四十年的发展史,有着强烈的对比意味。那些红砖平顶的老屋像老母亲,二层小楼像骄傲的小儿子。它们相依相伴,共同守护着它们的家园白洋淀。
我家的老宅,也曾坐落在堤坡下,也是这样的四五米进深。院里院外也曾爬满了一架一架的黄花紫花,母鸡们悠闲地在瓜架下刨食,一旁的大公鸡总是涨红了脸,歪着头,停停走走,盯着不知哪位鸡小姐,琢磨着如何去讨她的欢心。如今,我早已搬离了老屋,如同儿子离开了母亲。现在,旧日光景重现,不由心头一热。
继续前行,堤下的府河水越发清亮,越发沉静。抬眼望去,北岸,一大片绿色平展展地铺着,那么亲切,那么美丽,原来是稻田。辛词里的“稻花香里说丰年”,曾让我感动过许久。白洋淀的稻米,也和普天下的小麦、玉米、大豆、高粱一起,一头撑起国家的脊梁,一头系着百姓的平安。
稻田前面,黄绿杂陈,一望无际,好大的一片荷叶!那里的夏天该有多美的景色啊——菡萏婷婷,小舟摇摇,旗袍红伞,燕语莺声。这里虽不是西湖,也没有断桥,但美是一样的,谁又能说这里没有过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又是好长的一段土路,偶尔有一两家养殖场,几声犬吠远远传来。
大堤向南一拐,转过九十度的大弯,又向西行去。不远处一间简易房立在堤上,路对面坡下躺着四五溜长长的木头蜂箱,不知有多少只。许多蜜蜂在蜂箱上面嗡嗡地飞着,蜂箱的入口处蜜蜂爬出爬进,热闹得很。蜂箱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边静静地抽着纸烟,一边看着他的蜜蜂们。此时,一个女人正从简易房里走出来。
“这是蜂箱吗?”我问那个养蜂人。
“是啊,你没见过养蜂的吗?”
“只在电视上见过。你养了多少箱蜜蜂?”
“一百多箱吧……我这不多。”
“还有别人?”
“我们有好几拨人呢,他们在前面西边的堤段上。”
“你们现在采什么蜜?”我疑惑地看看四周,除了杨树和荒草,根本看不到什么花。
“是采花粉,荷花粉。”男人见我四处打量,用手指了指堤北那一大片水面,水面上覆盖着一大片绿色的荷叶。
“荷花都快谢了,还有花粉吗?”
“噢,现在还有。再过十几天我们打算离开这了。”
“到哪去?你们是哪的?经常去哪?”
“涞源的。哪都去,天冷了往南走,去湖北,还有的去福建,去云南……过了年,再往北走,江西婺源的菜花谢了,就去安徽,河南……荷花开了,就来白洋淀采花粉。”
“荷花粉?没有荷花蜜吗?”
“荷花是酿不成蜜的。”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那个女人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罐,罐里装满了一个个比米粒稍小的黄粉两色混合的小颗粒。
“哦,这就是花粉啊,好像听说过,没见过。”我擎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花粉营养可丰富了。可以增强人体免疫力,美容、抗衰老、软化血管、降血脂……”一旁的女人说起花粉的功能,真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她挖了一小勺倒在我手心里,非要让我尝尝。我尝了一口,微甜,有一股荷花特有的香气,口感还不错。
“你们就住这里吗?”我指了指那间简易房,“真挺辛苦的。一年到头四处奔波,收成怎么样?”
“那要看老天爷了,如果花事好,收成就好一些,总比给别人打工自由些。”男人淡淡地说。
我到简易房里看了看,一张床,锅碗瓢盆和炉灶堆在屋子的一角,屋里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几瓶蜂蜜和荷花粉。
告别时我带走了一罐花粉和一罐蜂蜜,这更像是一个纪念,为这夫妻俩的一路跋涉和酿蜜的艰辛,也为那万万千千飞来飞去忙碌一生的蜜蜂。
这里是安州地段,前面的路依然漫长,似乎没有尽头。《安新县志》里说四门堤有115.9公里,我是不可能一天骑着单车走完的。但在四门堤上,我巧遇了养蜂人,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我才知道,原来在白洋淀边,每到荷花盛开的时候,会有这样一群人,带着他们的蜂儿,来这里酿造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有苦有甜,更多时候是苦的,这可能更接近生活的味道吧。
(稿件来源:微信公众号“雄AN文学”2020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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