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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前言:
与几十年前对比,而今的白洋淀周边的百姓,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是那个年代无法比较的。今天是腊月初一,离我们传统的新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我们对于年的概念,似乎已然淡漠了不少,对于饺子,更非啥什么奢侈美食了,可对于文中主人公一家来说,饺子既是人间美味,却又代表着年的意义。这个中内涵绝非果腹那么简单的……
而就是在这即将万象更新之际,金老师将笔锋一转,为下一个章节的内容做了一个巧妙的铺垫,让小说整体的构思,带入到了另外一个境遇,为后来的跌宕起伏埋下了伏笔。
对于小说的写作,以白洋小编的认知而言,并非那些所谓“闪小说”短平快手法的入笔收官便于驾驶;在综合效应上,它以“小火慢炖”的手法,掌控着整体内容的节奏,带动所有看客的思维渐入意境;当整部作品读完之后,其余味更是以深入骨髓的影响,改变着一些人的行为准则。
这里不得不提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它所影响的又何止是一两代读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呢?
当然,以业余爱好者身份的金老师来说,其写作手法的运用,白洋小编已然是由衷的钦佩了。相信读过《我的妈妈是欧阳》的一些朋友,也一定会有我这种感触的。
在此,敬请各位朋友记住今天文章中的一个词汇“蓝靛!”它在后面的章节中,将会是重要的角色,且对白洋淀老一辈人的经济来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今天的前言似乎有些拖沓,不过完全是真实感慨,希望还是不要影响全文的欣赏哈!
——碧水白洋
《淀上人家》(三)
红灯和钟华打行炉转出去了十几天,眼看就大年三十了,天又下起了大雪,淀面上的东北风,无遮无拦,肆虐的裹挟的雪粒摇头甩尾的咆哮游逛,百里冰凌层在它的淫威下震颤,哀鸣。打冬网的冰窟窿,用凌枪打开,来不及捞冰碴就又冻上了,已经三天下不了淀了,眼看就又要揭不开锅了,簪荣和沂蒙哄着两个小的在炕上鞧着不叫他们下地,景祥急的出来进去的一个劲的转,百胜则站在风雪里,院子边上,向南边淀面上一个劲的望。村西头传过来三声两声二踢脚在空中的炸响声,一片片闪光从空中射下,挟带着富人家的奢华和威势,落在村东头的破屋烂舍的房顶上,院子里,一片惨白,一片死寂。那年头,过年放炮是富人家的事,穷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那个闲钱买鞭炮?只能揣着手,耸着肩、惺惺的说:“二踢脚打了个高,一斤白面也跑了!”听个响,和一斤白面比,哪个重要?对穷人来说当然是算的清的,更何况,穷人谁家吃的起白面哪?眼看着天全暗下来了,而冰面上因有厚厚的一层白雪,和黑暗的天幕映照,看的倒格外的分明。透过层层风雪,百胜忽然发现在南边圈头方向黑黢黢的横堼柴地和白雪的交界处,出现了两个蠕动的小黑点。他喜出望外,马上喊“景祥,景祥,你快看,那两个小黑点,肯定是你红灯叔和钟华回来了!”景祥凑过来一看就笑了,说:“赶自儿!不是他们又是谁呀?”百胜笑的脸上都开了花,捶了景祥一拳,“就知道傻笑,还不搬拖床,下去接?”景祥笑着把辫子在脖子上一缠,从窗台下扛起拖床,抄起一把丫篙挽子就下了院子坡。过了“勤”(白洋淀里的村庄,冬天结冰后,沿村边在冰板上打开的一条两米宽的水道,防止淀里的冰板膨胀破坏庄户坡)上的凌板,放下拖床就拼命撑过去。他向南去、是顺风、有冰道、又是空载,拖床滑的疾如流星。他扬手躬身,一仰一俯的向前撑,耳边只听的呼呼生风,心里还在念叼,"红灯叔,钟华哥,你们出去十几天了,这么大的风雪,也不见音信,倒底是怎么了?……。"眼看着两个人近了。只见那俩人,每人一个套子在前边拉着拖床,拖床上黑糊糊的是满载。他俩被顶头风刮的仄仄歪歪。手里若不是都拿个丫篙挽子走一步撑一步,就要向后倒下去。他俩拼着命,只顧低着头向前顶,并没发现对面来了接迎的人。景祥拖床撑到了跟前,他大声叫着,"红灯叔,钟华哥!“他们才抬头,一看是景祥来接了,钟华一下乐的跳起来多高。可马上被风刮的向后倒去,身体跌在冰道的光面上,仰八叉的滑出去好远,才被冰道边上的雪墙挡住了。红灯抬头看到景祥,直起身子,先用丫篙挽子在身后插了一下,用挽子的横把顶在自己腰上,才和景祥说:“景祥,好小子!你特为的接我们来啦?”景祥下了拖床,用丫篙挽子钩搭住了还在向前滑动的拖床后梁,说:“嗯哪!我爸在院子边上巴望着你们,两天了都不肯进屋,终于看见你们两个的小黑点,我还不快点来接你们?明儿格就大年初一了,你们怎么才回来呀?”红灯说:“我们出去十几天了,家里还好吧?”景祥眼里不知是让大风刮的,还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涌上了些泪,本不好意思擦,可又怕冻了脸,只好说:“这风刮得。”用破袄袖抹了把脸,点了下脑袋说:“嗯哪,还好,可就是赶的大年三十了,明天就揭不开锅了!”红灯拍了下景祥的肩膀说:“没事!揭得开锅,明天,大年初一,咱还得吃餃子!”红灯把最后一句话拔的高高的,好像成心要把风雪的喧嚣声压下去一样。景祥抬头看了眼红灯叔,只见他为搪风,把打铁的围裙都绑在了头上。围裙上,大辫子上,眉毛上,短须上,宽肩膀上都是雪,只有一双丹凤眼在雪的映射下还闪闪发光,活脱脱的一个雪罗汉,不由的感到腰杆梃硬,脚下生根。钟华早爬起来了,用丫篙挽子撑着身体凑过来,说:“风大雪大,离家不远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快拉着拖床上去再说话!”他们把空拖床掛在后面,三人每人一根套子,合力拉着两个拖床顶风冒雪向家走去。正拉着,百胜也跑下来了,脚上戴了脚齿和绳套子,到了跟前,顾不得答话,也把钩子搭在拖床环上,回身向村里拉。他的脚齿起了作用。风再大,脚不滑,吃上劲了,顿时几个人都轻松多了,拉着拖床向家走去。
簪荣早把炕烧的热热的了,又抱进一梱苇尖,说:“快炙炙屋子”整梱的在灶膛里引着了,又抽出来,在灶膛前用一人高的明火炙着屋子,一股热辣辣的气浪把炕上蹦蹦跳跳的吉祥、沛祥的小脸都烤的通红。沂蒙拿出铁洗脚盒,从锅里舀出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刚放在地上,百胜和景祥每人扛着一口袋糧食进来了,大口袋从肩膀放在地上,咕咚一声。红灯随后进屋,手里还提着一刀肉,笑声朗朗的说:“簪荣嫂子,有白面,有棒子面,还有一刀肉,大年三十包饺子,美美的过个年吧!”说的吉祥、沛祥高高的举起双臂,在炕上跳起多高,噢噢叫:“包饺子,美美的过个年!包饺子,美美的过个年!”红灯坐在炕沿上,沂蒙马上把洗脚盒端过来,红灯把早已湿透冻成大冰疙瘩的鞋用双脚互相搓着脱也脱不下来,沂蒙马上帮他把鞋硬扒下来,又给他把裹脚布倒了下来,把他的双脚按在洗脚盒的热水里。他舒服的嗞嗞着嘴摸出了小烟袋,百胜隔着小炕桌把小黑油灯递过去,给红灯对着火,对红灯说:“说说,你是碰上了哪路财神?”红灯对着火说:“哪来的财神?是咱们碰上了好时辰!”烟着了,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了腾腾的烟雾,接着说:“我和钟华总在淀坑里转,也没多少活儿。就过了淀南,转到高阳县里去了。早听说人家高阳靠织布过日子,真转过去一看,那里真是家家安织机,人人织土布。光莘桥每个集就上一千多匹土布,高阳县每个集上一千五百多匹,每天一二百辆独轮小车向保定,赵县,博野运土布都运不过来。我们在高阳县城遇上了个人,是新安县南边吴的,叫杨木森,他告诉我高阳县城南不远有家也姓杨的,从日本新买了一架宽面土布铁织机,飘洋过海,运到就有两个铁件破损。安装上了,开不起来,急的不行。让我们去看看,能修好不。我们去看了,得亏我们带着手摇钻,把两个件打成了,钻了眼才安装上去。一调试,机器开动了,织的土布哗哗的,二尺六的面啦!哪也没见过!这家人乐坏了。给了咱一口袋洋白面,一口袋棒子面,让我带回家来过年。回到高阳住在大车店,那个杨木森又找到我,他原来是高阳城隍庙街新开张的蚨丰号大掌柜的。他特为的开了一桌,请俺们父儿俩。桌上他说:“濡上书院,最近也安上了两台日本洋布织机,因为日本厂家作工粗糙,打安上就开动不起来,几家在股的东家,急的都要上吊了,虽然这不是我蚨丰号的事,但织机一动,他出的白洋布就可以都归我小号,这可是一笔大买卖。所以请刘师傅务必过去一下,落落手,帮他们修好了,解这几家股东于倒悬。”我说:“我去看看可以,可这大年二十七了,家里年景不好,老的小的还盼着我叼回吃食去过年呢。”楊掌柜的说:“理解,理解,‘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你先去看看,能不能修,先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叫他们也安安心心的过个年。”我看杨掌柜也是热心人,就跟他到了濡上书院。那两台织机安装在西配房,机器是新的,可就是开不动。我细心检查了所有传动件,发现有几个地方制作过于粗糙,甚至尺寸都不符。要修是可能的,就是得换件。我向杨掌柜说明情况,并说过完年,正月里就回来,再开锻炉打配件,修理。杨掌柜听了很高兴,他马上把几个股东叫到一边通报情况,回来,手里拿了三十块银洋做为定钱交给我,叫我务必过了年就回高阳去修机器。”红灯说到这一袋烟抽完了,又拧上一烟锅,朝灯去对火。大家听这一说,都乐坏了,人人心里化开了一个沉甸甸的冰疙瘩,大人孩子脸上都泛上了一层红晕。红灯对着火,嘴里叼着烟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青布小口袋,看着沉甸甸的,说:“簪荣嫂子,收着,三十块银洋一块不少,够咱嚼喳一春天的了,我们打散炉挣的点零钱,过莘桥,我割了一刀肉,咱也包饺子,过年。”沂蒙在炕下给他烫脚,水温了,给他用一块白粗布擦出了脚,红灯把脚收到炕面上盘起腿。百胜说:“只要有了吃的,出了正月,咱们栓上两副罱子,赶着给苇地上青泥,多挣点钱,你尽管去高阳,修织布机,别叫咱们那边杨掌柜等急了。”红灯说:“钟大哥,先别急。”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把一团烟恋恋不舍的吐出了口才说:“我也只当没事了,谁知天擦黑,杨掌柜天黑又提着一瓶酒,挟着一包熟肉找到了我们住的大车店,我们仨在大通炕上放下小桌喝开了酒,杨掌柜喝酒中问我老家是哪里人,我说是山东微山的人,他问我在老家种什么庄稼。我说我在家时,湖区不种庄稼,主要是种靛。他听了用手一拍桌子说:“着哇,我找的就是这个。”他又问我会不会打靛,会不会制靛。我说我在家就是干这个的师傅。杨掌柜听了乐的拍手大笑,他说:“这高阳历史上就是纺织之乡,近年纷纷引进日本的纺织机,白土布,白洋布的产量一年一年飞快提高,行销保定,天津,北京,还外走俄罗斯。可是咱们这地方没有一家染布行,致使高阳布的品种单一,没有别的颜色。我想在白洋淀引种你们山东的靛蓝,收购你们的靛作染料。开染布厂好说,只是这种靛、打靛正愁没有得力的人手,敢请兄弟委屈一下,帮帮我可好?”我一听也笑了,我知道,这种靛的地,要的是肥大,水勤,咱白洋淀的园子,苇地上了河泥,又不愁水,是最合适不过了。只要种出靛蓝来。打靛的技术我全通,高阳那边,就近就是我们的市场。在我们老家,微山湖那边种靛的一般一亩地有四五十块银元的收入。可惜日本人和德国人打仗后,占了青岛,用东洋染料控制了市场,济南,青岛再也卖不出靛了,靛农们都破了产。现在这边,高阳就是我们跟前的市场,眼见着乡亲们有了过好日子的盼头,我们还不干一回?我和杨掌柜说:“我詹家砦还有个大哥大嫂,我得和我大哥大嫂商量好了才能答复你?”说到这儿,钟华插了句嘴,说:“杨掌柜人怎么样我还看不懂,不过,我看他说的话是真的。”百胜说:“傻小子,你懂得了什么?有我红灯兄弟呢,出不了错!再说这么好的事,能带着我们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岂能不干?”红灯说:“大哥,大嫂,咱们干?”说着把手伸到了小饭桌上,百胜把手抓在红灯手上,说:“干!”簪荣把手也抓在百胜手上说:“干!”沂蒙说:“我嫁到红灯村里那两年,村里人们还种靛,当时真还是个进钱的事儿。我也赞成,干!”说着也把手搭在簪荣手上。四个人相视"哈哈"大笑。笑罢,百胜说:“兄弟大风大雪往回赶,一定是两三天又冻又饿,饿恨了,不能马上吃太顶硬的饭食,家里人们也连着几天缺粮,都饿着半截呢,快熬一大锅棒子面糨粥,都垫补垫补。完了,咱剁肉,和面,包饺子,咱一家子吃隔年夜的饺子!”
沂蒙要熬粥,从棒子面口袋里舀面,一伸手,从里边掏出个小布袋,红灯说:“那是杨掌柜给的咱们靛蓝籽种,交给簪荣嫂子,留着到时候下种用。”百胜接过去,解开小布袋口绳,在灯底下掏出一把来看,芝麻大小的粒,在黑油灯下,微微闪光。啧着口说:“杨掌柜想的真细。这可是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念想。”
外面的风更大,雪更大了,百里冰面上传过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像霹雳,像雷鸣,像怪兽的呼啸,神秘又邃远,恐怖又震憾,压住了富人家,零星的炮竹声。大年三十,在凉屋子冷炕上鞧着的穷乡亲们小声说:“又加凌了!”
文//金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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