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洋八月看花回
作者/ 李景霞
“那一望无边挤得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孙犁先生简洁的几笔,战火中荷花淀的荷花和故事就清凛凛的印在了很多人的记忆里。时代的微风早已吹散阴霾,卸甲归田的荷花们重回清丽的娇媚,晨曦中的白洋淀静谧安宁,八月的阳光慢慢给轻笼水面的薄雾涂上一层暖黄,暖黄一层层洇开,薄纱的帷幕轻轻的飘动,清凉的香气氤氲开来。
辽阔的荷花淀里静悄悄的,只有那漫天卷地的湿漉漉的鲜绿层层翻卷上来,不断撞击我的视线,不时有小鱼在荷叶下游动,溅起细密的涟漪。清晨的荷饱满鲜润,鼓鼓的花苞里,挤挤挨挨的花瓣努力松动一下身子,仿佛能听到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用力,隔着花苞头部微裂的缝隙窥视。微风袭来,荷花与荷叶推推挤挤,远处深绿的芦苇为框,镶起一幅巨大的写意风荷图,仿佛只需轻轻的一揭,便是一幅最引人瞩目的宣传画,只等锵锵锣鼓响起,白洋淀辽阔荷塘最盛大的荷花秀将在波光粼粼的大淀上演。
漫游淀中,乘坐的小快艇逐渐加速破浪而行,水面辽阔,尖尖的船头劈开清凌凌的水面,在船头两侧堆起雪白的浪头,船尾处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波痕,一圈圈的打开,一圈圈的消失,划破了清晨荷塘的宁静。小艇则随着涌起的波浪上下起伏,不时腾起一片水雾,小小惊呼过后,微笑便被沐浴得湿漉漉的。而思绪也顺着时间长河,仿佛看到诗经里“灼灼芙蕖”的风姿,听到中原古代名河溱洧流域的先民咏唱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据说荷花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人类出现之前,人与荷逐水而居的天性早早让他们进入彼此的生活,而地处古黄河故道的白洋淀地区,湖泊和沼泽覆盖,气候温湿,想必也早有荷花摇曳的身姿了。
明代诗人鹿善继曾感慨,“白洋五月看花回,馥馥莲芳入梦来”,可谓一看之下,魂牵梦绕。而白洋淀的旅游达人康熙、乾隆曾在白洋淀建有多座行宫,多次驻跸打水围、视察白洋淀水情,想必临风赏荷也是少不了的。于是当地民间就有了乾隆在西淀游玩的轶事,说他看满淀荷花诗兴大发,恰御厨端饼经过,于是给出“风吹荷叶千层饼”的上句,众人沉吟难以应对,倒是一路过渔民对了一句:“浪打菱角疙瘩汤”,使龙颜大悦。如此接地气的轶事更像源自荷塘劳作,饥馑难耐时的调侃杜撰,但乾隆有据可查的咏荷诗词是有的,只是不知那荷花是开在白洋淀,还是摇曳在江南水乡了。
文艺青年皇帝金章宗曾为白洋淀安新籍的元妃李师儿扩建古渥城(今安新县城),建行宫,名曰“建春宫”,立午门,在东城角建明昌鹅楼,自小南街到西水塘皆为莲花池,西城下有观莲台。遥想跟随爱妃回娘家省亲的他,站在高高的观莲台上,临风赏荷,元妃粉面、荷花相映,少不了诗词应和。爱她就去带她看荷花,让这白洋淀的荷花多了段佳话。
思绪被此起彼伏的水鸟、野鸭的叽叽咕咕拉回,因为生态环境变好,白洋淀的水鸟倍增。此时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铺铺展展地氲出满目碧色,深藏其中的水道迷宫般的蜿蜒曲折,不时有星星点点的掩映在参差荷叶中的荷花闪过,伸手撩动水面,不时有“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惊喜。在一四面环水的小村附近,大片的荷花扑面而来,水面薄雾渐渐褪尽,盛夏的阳光开始灼热,密密匝匝的荷叶铺满水面,让人产生可以踏上去,凌波漫步的错觉。荷塘上面有一高高的浮桥连接两个水中小岛,名望月岛、观荷台。行人漫步桥上赏花,花也从挤挤嚓嚓的茂密荷叶中伸着头窥探行人。水乡村落,寸土寸金,街道狭窄,民居如密密麻麻拥挤的鸟巢般。离小村不远的岸边泊着一条小木船,一把年纪的老人蹲在船头,面色黧黑,裸露的胳膊却依然强健,那是水乡人常年摇船的印记。几只鸬鹚分列在船两侧伸出的杆子上,阳光下缩着脖子陪着满脸风霜的主人低头打盹,仿佛这盛大荷花秀的静默的背景。小村宁谧安详,想起清“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香满家“的诗句,这些村人夏夜的梦也一定有香有色吧 。
当地和荷花有关的一个民俗则是放荷灯了(也叫放河灯),放荷灯原是渔民祈求平安,使那些在水中丧生的渔民早日投胎转世的一种仪式,现在更多是祈福的民俗表演活动。最初人们用榆皮面调上植物油做成窝头状的灯,放在荷花瓣上,后来也有用纸折成小船状,放上点燃的粗粗短短的蜡烛头。活动大都在夜间,大家动手把带来的荷灯一只只点燃,再一只只轻轻放在河面上,同时每人默默许下美好的愿望,看它们承载着这些愿望缓缓顺流而去,暗黑的河面上就这样由起初的一两点,三三两两,越来越多,渐渐成了一串串的光点, 颇有点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意味。
这些几乎散落在白洋淀角角落落的荷花大都是自然野生的,因为适宜的生长环境,本地荷花大都花朵硕大,粉色居多,花瓣如扫过的腮红,匀柔清润,愈来愈深,颇有诗经里“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的风采。这最难驾驭的最易流俗的粉和绿的撞色,竟然因为荷花优雅流畅的线条和颜色层次的巧妙递进而端庄清丽,动人心魄。“西淀风荷”为原新安八景之一(新安是白洋淀边安新县城的旧称),被誉为“淀上仙境”,地处燕南赵北,宋辽边关的白洋淀,历史上战乱纷呈,抗日战争时更是饱受战火的洗礼,当年的雁翎队头顶荷叶,嘴衔苇管出没于荷花淀芦苇荡中,痛打敌人包运船,被称为荷叶军。一方水土养一方荷,如果说江南的荷花仿佛着旗袍吟宋词的女子,婉约灵秀,而这白洋淀的荷花则素衣民谣,更多了点纯朴和娇憨的风情,妩媚清丽里也多了些凛冽的气质。乘船野淀赏野荷,别有一番风味。
而对于白洋淀当地的水乡人,荷花就和家中的猫狗,田间地头的拉拉苗花一样。看她们守候在家乡的水边,朴素生长,看云看风,含苞、盛开,然后在秋风秋雨中枯萎老去,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水乡人称水中劳作叫打河田,淀水就是他们劳作的田野,而荷花则更像她们夏秋季的庄稼,他们不懂那些咏荷的诗词歌赋,也不会刻意去赏荷,但就觉得好看,没有荷花的夏天,哪还叫夏天?或者荷花就是他们的夏天。小时候的盛夏,荷叶就是遮阳的凉帽,莲蓬是最天然的零食,满淀的荷花晚上和孩子们一起在岸边听奶奶讲故事。常有卖冰丝的小贩,沿街吆喝:刨冰啦。花几分钱,便用刨子在包裹严实的巨大冰块上刨几下,冒了袅袅寒气的雪白冰丝,落到碧绿的荷叶上,撒了红红绿绿的调味汤汁,留着口水小心地接过来,那色彩斑斓的幸福感也随之袅袅升起了。
记得我家小区楼下搬来一户水乡人家,卖菜和小吃为生,夏季的某一天,他家放在过道边的一个装满水的破浴盆里突然浮出圆圆的绿点,然后晕染成田田的荷叶,然后几朵粉色的花苞冒出来,仿佛风趁着夜色几笔勾画出来的。在一众花花草草中格外显眼,有时看早出晚归一脸沧桑的男女端了饭碗在荷花前驻足凝视,一脸的笑容。努力融入城市生活的他们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荷花成了他们最贴心的陪伴,仿佛在那喜悦的凝视里,他们能沿着弯弯的水路,回到老家,荷花成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家乡记忆。
这随处可见的原汁原味的土著荷花,这只是这场盛大荷花秀场的一部分,若想“一日阅尽长安花”,大观园和文化苑则是不错的看花的去处。
几年前初次进大观园,颇有刘姥姥的目不暇接,园区面积辽阔,接天莲叶一路铺排,无边无际,荷花满淀,颜色品种繁多,第一次感受如此强烈的美的震撼,所有的形容词涌至嘴边,推来挤去,瞬间化为乌有,只留下简单的感叹。烟波浩渺的水面上有曲折的回廊栈道,漫步其上,如置身画中,只是阳光灼热,心潮难平,我看荷花娉娉婷婷,万种风情,她看我却是汗流浃背,步履蹒跚,人面荷花相映“红”,颇为窘迫。
再去大观园,经逐年发展盛大,已成为以荷花为主题的北方地区最大的巨型生态园林。来此赏花,还可以先转转坐落园里的孙犁纪念馆,看老先生的塑像安坐于荷花丛中,顿时就有了荷花淀的代入感。有时颇为羡慕长居大观园的工作人员,这大概是生活工作和诗意远方的最美好的结合,一天忙碌后,漫步荷塘月色,“荷塘柳岸钓斜阳,蛙鼓频敲夜未央。偶有蝉声惊好梦,一池月色满庭香”,何等的惬意。
误入藕花深处—和文化苑的荷花的邂逅惊艳了我这个因疫情而无比寂寥的夏季。随兴系舟登岸,才发现原来这不起眼的荷园竟也和大观园一样拥有600多种世界各地的珍贵荷花。突然觉得和满淀的土著荷花比起来,这些荷塘颇有“雄安中心区”的意味,“荷”才荟萃,据说是一株两株的求来,精心的呵护、繁衍,和大观园一样,这里更像个“荷花国际聚居地”,荷花居民面貌各异,若是能开口说话,想必是南腔北调,方言各异,英汉夹杂了。荷叶是相似的,但每朵花似乎都各不相同,娇媚的粉,润泽的白,甚至淡淡的绿,仿佛无数画荷名家合作的画卷:有齐白石笔下荷的单纯可爱,充满闲情逸趣,线条憨拙童趣,有吴昌硕荷花的浓烈厚重,如喝鲜浓藕汤,也有陈老莲白描的清丽高雅,其中一种千瓣荷花,更是禅意空灵,层叠繁复,最外层的花瓣随着盛开而凋落,一片片落在层叠的荷叶和水面上,颜色仍然鲜润,是给新的花瓣更多绽放的空间,有舍有得,新生和凋落,如此和谐自然。初生的荷叶总是贴了水面慢慢舒展开蜷缩的身体测试一下水温,轻声呼唤下,新的荷叶便一层层冒出来,参差的伸出水面,慢慢健朗肥硕,而水面的荷叶便慢慢锈蚀、腐烂,化身肥料。清晨小荷初露,花苞鼓鼓囊囊的膨大,阳光下恣肆的开放,又在笼了一层薄雾的夕阳收拢了花瓣,新的绽放前赴后继,如同烟花蓦然炸开。在颜色、形态各异的荷花丛中穿梭,两种深红色的荷花格外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国庆红和中国红”,珍贵品种,一旁忙碌的种花人语气中满是骄傲。这池荷花恰好临近雁翎队红色记忆纪念馆,两相呼应,颇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的妙趣。
如果缤纷硕大的荷花是眼睛的盛宴,那无处不在的睡莲则是小清新餐后甜点了,水面上随意铺展开的密密麻麻的绿色床铺上,集体打坐的睡莲一脸娇羞的小模样,阳光下,颜色清丽,花朵精致小巧,让连绵的荷花淀有了大小和高低的层次。睡莲算荷花的同宗亲属,一般是清晨或中午开放,傍晚闭合。据说还有晚开睡莲(子时莲),傍晚开放,凌晨闭合。看来,不只有爱睡美容觉的睡莲小美女,还有熬夜族呢。
最令人惊奇的是一种国外引进的大王莲,据说长成后巨大的荷叶可以承重几十公斤,甚至现在的生物技术可以控制叶子的生长,若在后院水池里养上一株,躺上去避暑赏花喝茶,该是多么奇妙的感觉?
如同向日葵于梵高一样,莫奈,这位酷爱睡莲的艺术大师不知疲倦地观察池中的睡莲,含苞的或绽放的,他竭力用画笔追逐睡莲在不同光线和形态下的变化,并记录下这动态的美。其中一幅画中,他站在桥上低头望着一池的睡莲,水汽氤氲,清新淡雅,那一刻世界一定无比安静、清凉。
如果满淀的野荷是酣畅的写意画,那这藏于一隅的荷花聚居区则是精致的工笔。有说荷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发现如此近距离的欣赏,这荷花的颜值依旧能打,颜色仍是最恰当的晕染,花瓣上细腻的纹理都美到让人窒息,非但不会生亵玩之心,倒是身心旷远,心生敬意。
“人说世界的模样,取决于你凝视它的目光”,八月看荷,身心舒畅,喜悦如同骄阳下的荷,灼灼开放,这辽阔的的荷花淀,便也顿时有点江河万象的气势了。
没有比荷花更出世入世,又诗意,又家常的花了,文人赞其品质高洁,游人则眼睛上天堂,胃也不委屈,来白洋淀,除了吃传统炖杂鱼等当地美食,还可以吃荷叶摊鸡蛋,黄绿清新,香炸荷花撒白糖,白里透红,还有鲜虾藕饺、荷芽丸子,荷花干贝羹,拔丝莲子,荷芽凉疙瘩....,再喝点莲子羹,走时再带上荷花、荷叶茶,那这盛夏的美景就真正入口入心了。
因为刚刚过去的疫情和雄安建设白洋淀码头升级改造,当前的旅游还未开放,荷花热闹的盛开让空荡荡的淀面更加空旷寂寥,仿佛那个种荷人略显寂寥的脸,手里拿着他精心给我挑选的饱满多汁的莲蓬,突然想到荷花定律,据说在一个荷花池中,荷花都会以前一天两倍的数量开放,假设到第30天荷花就开满了整个池塘,那在第几天池塘中的荷花开了一半?答案是第29天。即只有不懈坚持,不断超越,才会荷开满淀,实现极致。或许这个特殊时期就是荷花定律的最好诠释,荷花默默开放,如同喧嚣过后,生活平静继续,期待未来如荷,美好也在静静地蕴积。
责任编辑:李景霞
图片:来自网络 如有侵权 请联系删除
作 者 简 介:
李景霞,高中英语教师,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安新作协副主席,在散文百家等刊偶有小文发表,曾获保定作协第六届荷花淀文学奖散文奖,有作品被编入高考模拟信息卷和中学生阅读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