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上人家》(七十六)
詹寨乡亲罱春泥 三寸金莲惹事端
二月二,龙抬头。
白洋淀上柳树稍头才刚冒出些小绒毛,芦苇还没钻出尖芽儿。浩荡的春水,由青变绿,一天一个样儿。而这时才进入了罱春泥的时令。原因是,在这以前,没出正月,水太寒,不利于带水作业。而罱春泥当时主要用于芦苇地的施肥,也叫“扬青”。种蓼蓝的也是为了施底肥。二月二前后,芦苇芽还没钻出地面,在上面上泥,用泥扒扒泥,伤不到芦芽,如果清明节后再上泥,扒泥,就会伤及苇芽,苇芽受伤,苇杆会长不直,不条顺,大大影响芦苇的质量和产量。而种蓼蓝,也是要在清明节后谷雨节前播种埋条,所以,必须赶在二月二之后,清明以前上足底肥了。
百胜和天成爷带了几乎是全詹家寨四十多条罱泥船,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红灯带着四十多个干旱活的壮劳力先到地里去选好了卸泥地势,用漂苔和水草打好了十几个卸泥围子,每个围子安排下了一个木板打的大拉泥扒子,每个大扒子上又拴上两三条大粗麻绳,准备拉泥。
刚准备停当了,就听有人喊:“第一船!第一船!过来了!过来了!”人们又开始猜着,第一船是谁?詹家子弟们都猜是天成爷!原因是,天成爷的罱子头快是全村出了名的,东头的孩子们都猜是钟百胜!原因是钟百胜和钟华是一对天配的好搭档,而天成爷的搭档这回是五缘,五缘是第一次上罱泥船。正瞎猜着,船近了,詹姓的子弟们扬着胳膊欢呼起来:“噢!噢!是天成爷,是天成爷哟。”只见五缘高高站在六舱后艄,双手使单棹,船棹的一条线似的向一个卸泥台划来,天成爷已在船艋头里撗着大篙站起来,准备拦头靠边。
天成爷刚靠上,百胜的一条罱泥船也到了,为了拉帮刚十二岁的三儿子,他叫吉祥给他撑艄子,让钟华和景祥另搭了一条罱泥船。他的船刚靠上,人群里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抬头一看,是簪荣和沂蒙一副艄子的一条满载的泥船到了。她们妩媚的面容,洒脱的身姿,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今年仍是一条亮丽的风景线。
泥船上轮起了大勺开始卸泥,拉泥的两个人一队,穿好了牛皮绑,就拉开了大泥扒。李先生也挽起了湿裤脚,穿上了牛皮绑参加拉泥。红灯见李先生也在拉泥,他从小读书,年长卖艺,从没下过地,在堼柴地上拉着泥扒,深一脚,浅一脚,仄仄歪歪,不由得有些心痛。他马上调过了壮实老成的李大安,又调过了钟木头老爹,叫他俩和李先生同拉一个扒,嘱咐李大安拉扒时用一只手扶着李先生点,叫钟木头老爹压住点阵脚,不要摔了李先生,不要累着李先生。李先生看了红灯的安排,感激得都含了泪。
池淤淀上在热火朝天的罱春泥,詹家大院在忙忙活活的为詹得利办喜事。本来曹逢辰告诉要詹家再出一万两银子,接着打官司,詹二先生没回声。过了十几天却迎接到了詹家的管家来下聘礼,约好,过了二月二娶熊春妍小姐过门。曹逢辰心有不快,可一想,自己的内侄女也二十岁了,再不出嫁就怕老在家里了,再说,他也知道:真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打官司,放谁家也要掂对掂对。于是就强装欢颜,答应下了娉闺女的日期。
接亲的大五仓从新安回来是顺风顺水,船上升起了高高的大篷(大帆),大篷在掌帆人咯咯吱吱的不断调整下,鼓起了巨大的风兜,船头激的水浪訇然作响,船向脱缰的马向詹家寨驶去。
到詹家寨了。村西码头上,忽然间“轰、轰、轰”三声巨响。是甄良才指挥着人们放了个三眼铳。接下来,二踢脚,大灯炮,十响一“咕咚”的大鞭炮就分不清点的响成了一锅粥。新媳妇蒙着盖头,在大五仓搭的彩棚里出来,船头没下,就又被人扶着上了八人抬的大轿。大轿从两条裹了红布的跳板上下了船。下船后,八抬大轿的轿夫们,踩着从船头一直铺到大门口的红地毯,向詹家大院走去。前边是两个放三眼简,五六个放鞭炮的开道,后面是音乐会紧锣密鼓,吹吹打打的紧跟着。詹得利手牵另一头攥在熊春妍手上的红绸,缓步走在轿前。到了詹家大院大艄门前,大艄门早已张灯结彩,红地毯又一直铺进大门,铺向堂屋西配间的洞房。因为詹天成爷在池淤淀罱泥,没下来,甄良才今天也十字大披红的当了司仪。八抬大轿在大门前落轿,詹得利亲自掀开轿帘扶新娘下轿,马上过来两个伴娘扶着,仍由詹得利牵着红绸进大门,甄良才亮着他那公鸭嗓高声唸道:
一进大门喜融融,
门前高搭五彩棚。
新娘袅袅婷婷在二位伴娘搀扶下,踏上铺了红地毯的台阶,甄良才又说:
二进门,
步三开,
脚下踩的紫金阶。
在两个伴娘的帮助下,新娘开始迈大门门坎,甄良才又高喊:
三进门,
过门坎,
进门抱上金饭碗。
在进堂屋门前的正当院,摆着一个燃烧着炭火的火盆,詹得利用红绸牵着只管向前走,甄良才朗声念道:
新娘举步跨火盆,
早得麟儿早遂心。
红红火火好日子,
四世同堂祖抱孙。
可是新娘在垂下的红盖头下,看到了炭火熊熊的火熖,还感到了火焰的炙热。本来讲究的是“行不露足”的,她穿着红丝绸的长裙一直拖到地上。她一怕火烧着她的长裙子,又怕火烧伤自己的腿,她犹豫了,听着甄良才的喜歌念完了,她还没过去,心里急的都发抖了。可詹得利的红绸还在牵她向前走,她站不住,就蹲了下去。两个伴娘一看急了,就用手撩起她的红长裙,将她从火盆上架了过去。这一架,新娘子的一对三寸小金莲就露出来了,尖尖翘翘,纤纤小小,实是玲珑可怜。这对小脚,正被迎出堂屋的筱夜香看见,她是从小就没了亲娘,妓女出身,没人给她裹过脚,她厌恶的皱起眉头。这对小脚,被詹二先生看到,他惊喜的睁大眼睛,还神经质的吞了口口水。不由自主的小声吟道:
纤纤玉足似月牙,
盈盈一握手感佳。
肌肤胜雪若凝脂,
此生一见不言他。
他还没来及吟完,甄良才的公鸭嗓又叫了:
别步轻移过火烟,
款款莲步跨马鞍。
金玉满堂平安日,
来年金榜夺三元。
在堂屋门前的红地毯上,又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副马鞍,马鞍顶上放着一个苹果,新娘子走到马鞍前,又怕自己的长裙兜下马鞍上的苹果,稍一犹豫,詹二先生因急着要看新媳妇的小金莲,他忘了自己老公公的身份,竟急的喊出声来,“你们快帮她撩一下裙子!”围看的詹家寨的姑娘媳妇们,哗的一声都笑起来。可詹二先生不管,直眉瞪眼的看着两个伴娘帮新娘撩起裙子,露出两只穿小红鞋的玉足,跨过了马鞍,才转眼珠。筱夜香狠狠地瞪了詹二先生一眼,说了个“丢人!”扭头一个人进了堂屋生气。而詹二先生还在摇头晃脑的小声吟哦着:
新罗绣行缠,
足趺如春妍。
他人不言好,
独我知可怜。
而詹得利也发现了,看着自己的爸爸那副酸样,不由得厌恶的摇摇头。
洞房花烛夜,詹得利喝了很多的酒,跌跌撞撞的回到洞房,见新娘子还顶着红盖头,坐在炕沿等他来揭,他心里好不得意,为了行施自己的占有权,他心急火燎的四面一看,竟没看见早已为他准备下的那个枰杆,从掸瓶里抓起个一个鸡毛毯子,攥着鸡毛用杆子把就去撩新娘子的红盖头。红盖头一掀起来,就露出了新娘子青春温润的脸厐,他心里咯噔的一下,热血涌上,扑过去搂住了新娘子,新娘子小声说:“先别急,得脱了衣服哇。”詹得利点点头,三把两把就把自己的上下身衣服脱光了,先钻进了被窝,看新娘子一件一件的脱。等新娘子把腿翘到炕上,不无炫耀的把裹脚布脱下来,露出了自己一双变形的小脚,詹得利好奇的把她的一只脚搬过来,左右端详着,突然眼前浮现出了自己爸爸詹二先生,看这双脚时那双充满淫欲的眼晴。他浑身沸腾的热血“唰”的一下,就都凉了,他厌恶的甩手丢开了那双小脚,合上了眼,他想:这老东西,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玩艺儿,粘蜂惹蝶,寻花问柳,闹的他自己那东西,十好几年都不顶事。想不到,他老了,老了,还又好上这一口儿。这半年多,三天两头跑新安,拣回个自己玩儿够了的破货交给了我…。
本来,在清朝末年,女人裹小脚的恶俗还是很流行的,可是全国情况也不一样,像山东那边比较贫穷,一家子,女人裹了小脚,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基本的吃饭问题就都解决不了,所以裹小脚的风气在山野乡村,就不流行。当时山东的大脚女人是很有名的,像来自沂蒙山的吕沂蒙不就是这样吗?而白洋淀在当时,还近乎是一片蛮荒之地。读书的人少,就兴不起这种雅嗜。试想,一个渔家汉子,如果娶一个小脚女人,不能扛荮子,压苇,不能拾菀子,不能扛蓆,一走道,晃三晃,什么活也干不了,那他是无论如何也养不起的。所以在詹家寨女人们多数都是天足,大脚丫,像簪荣,就是这样。只有这样,才有了簪荣、沂蒙搭艄子罱泥的事。其实,当时,一个村子,也没三家两家养得起个裹小脚女人的。就是这三家两家的,也是从大堤里头娶过来大户人家的女人。詹得利在詹家寨生人,他就是在大脚女人群里长大的孩子,更何况他母亲筱夜香就是个大脚女人。而他的假爸爸,对这双小脚表现出那么一副贪婪的眼色,反感的他,看到自己媳妇儿春妍的“小金莲儿”,就像看到了一个畸形怪胎一样难受恶心,他再也没兴趣搭理自己的新娘子,借着酒劲,他很快就睡着了。
刚当上新娘子的春研,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躺在詹得利身边,流泪一直到天明。